廖亦武
一个真实的无产阶级、民运人物的故事。
许万平,重庆市大渡口人氏,身段细小,眼弯嘴瘪,酷似一只微笑著的狐狸。然浑浑然心窍未凿,认死理。许氏原为国营印刷厂一本份工人,三代根正苗红,地道无产阶级。不料受天公作弄,于1989年学潮期间,随大众卷入街头政治,游行呼口号,合唱《国际歌》:“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其亢奋之态,如两颊绯红的求爱的狐狸。
据右派诗人流沙河回忆,他曾于1989年5月某日在成都家中临窗俯视街巷热景,恍若隔世,居然将1948年夏天之群众示威与眼下的混淆。“反的政府不一样,但标语口号差不多,都是自由民主人权,打官倒和腐败。”他叹道,“历史和现实在轮回,过几十年又转一个圈罢。”然许氏的年纪及阅历比流沙河浅一半,所以他必然要把转瞬的爱国热劲落到实处。象小说描写的那样,他发起成立“中国行动党”,并于十几日后被捕,旋即以反革命组织煽动的罪名,被判刑8年。其时,北平屠城已成铁案,腥风呼啸,市面清静,几千万热血民众已作鸟兽散矣。
1992年冬,老威戴罪北迁至位于大巴山中的四川省第三监狱,相遇二十余位六四反革命,其中,许氏算最矮的。与他仿佛的是前大学老师侯多蜀,但肤黑且壮,与体弱的许氏对照鲜明。许氏节俭成癖,常捧一大茶缸糖水,一匙一匙喂自己,慢条斯理,津津有味。因正在学写诗文,与老威友善,遂邀其共享。老威虽为文人,但身粗胃大,略言客套,就端过水缸,咕咚咕咚底朝天,末了,还挺豪气地揩一把坠糖珠子。许氏含笑恭候,连道:“威哥慢点,莫噎倒了。”——这一镜头,许多年以后的今天,老威方嚼出些滋味。许氏家贫如洗,父早年亡故,母退休,工资仅够糊口。偶有三二十元碎银汇达狱中,宽解一下不孝儿之碌碌饥肠。
许氏革命意志弥坚,在狱中因参与罢工、绝食等违规活动,数次遭罚,关入狗笼一般逼仄的小间。他还作为反革命之谈判代表上二楼队部,未及言语,就被放翻在地,捆成一只绽放出狐狸头的肉粽。于是他把口舌当作仅有的利器,指明要操政府的老奶奶和妈,可见其斗争艺术不甚高超。97年许氏刑满开释,生活无著,曾携其诗文,不远数百里去投奔落魄中的老威,栖身威母之茶馆月余,殷勤肯干,颇得中老年客人赏识。无奈茶水价廉利薄,许氏赚不够伙食钱,饭量每况日下。然而在此期间,许氏博览群书,广纳朋友,舞文弄墨,思如涌泉,其水平和名气在满面菜色中见涨。
接下来的1998年秋,许氏作为“中国民主党”的活跃分子,在风声鹤唳中二进宫,罪名“颠覆”。这一次,重庆警方嫌司法程序太烦琐,直接将其送西山坪劳教三年。2001年的一个秋日黄昏,老威接到许氏电话,气息微弱,夹杂著咳嗽。他说西山坪是人世间最恶毒的去处,他差点就活不出来了。老威心酸,就忘了怎么开口。许氏又说,一边关烂贼,一边关法轮功,他夹在其中,连个战友都没有。你该把经历记下来,老威终于插话。我被打坏了,许氏喘道。一提笔,脑袋就嗡嗡响。
生存如刀,人权不能当饭吃,头破血流的许氏不得不降低姿态,汇入亿万中国人民的挣钱糊口洪流。他跑过推销,守过货摊,名片上曾有“业务主管”的头衔。萨斯猖獗前夕,他终于用海外某人道团体援助的500美元,同另一难友蒋仕华合伙,开了一家面馆。据说生意由冷清到红火,许氏之底气逐渐充足。老威闻之,击额庆幸。不料,萨斯如洪水猛兽,逼得人们逃无可逃,大热天,满街口罩。餐饮业遭受重创,转眼工夫,许氏面馆,还有同一条街的张氏、王氏、无名氏面馆,均被政府勒令关停。
许氏倾家荡产,血本无归。情急之下,就独自去警方抗议,要生存权,无结果。又给海外打对方付费电话,无端谩骂某某吃民运的人血馒头,这无异于自断后路。某一傍晚,许氏与老威通话,告之已驾临成都火车站。老威详细指明路径后,放下听筒。一直恭候至深夜,再无动静。这疯狗日的莫不是被警察逮了?老威躺在床上不得其解,竟模模糊糊坠入了梦乡。
如此,许氏磕磕绊绊地赖活至六四屠杀15周年前夕,并且还结了婚,这真是天大的奇迹。好歹稳当了,老威闻之感慨。依稀记得新媳妇也是下岗工人——这两口子具有马克思指点的无产者家庭的全部特征。在互联网上,散见许氏时政文章,老威掐指一算,可挣稿费少许。各地开始纪念六四,许氏也宣称要在重庆搞,老威见多了,就不太在意。许氏于6月3日被捕,本来老威也不太吃惊——这些年,民运分子的抓抓放放已形同儿戏。
然许氏被栽脏“贩毒”——据网上报道,有人将一包海洛因塞进迎面而来的许氏怀里,旋即被四面埋伏的警方录像并“挡获”。真他妈象演港片,老威悲愤地想,脑海里顿时浮现许氏脑袋开花的镜头。可六月四日一过,许氏又释放了。他被公安辑毒大队拷打后,捆绑在椅子上达48小时!怎么熬的?没说;往后怎么过,没人问。世上的新闻太多,转眼就成旧闻。
许氏还活著。仅仅活著,就不错了。
2004年7月21至24日,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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