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对抒情—盛雪文集》序
陈奎德
莽莽神州叹陆沉,救时无计愧偷生,搏沙有愿兴亡楚,博浪无椎击暴秦,国破方知人种贱,义高不碍客囊贫,经营恨未酬同志,把剑悲歌涕泪横。(“感愤”)
翻开眼前这本《敌对抒情——盛雪文集》,不知何故,脑海中竟倏然闪出上面这首七律来了。然而细想起来,却是事出有因:当年,文革后期的1970年左右,我曾手书该诗并制成条幅悬挂于室内。此事并不好玩,堪称冒险犯难,在那样一个神州陆沉的暗夜。
诗出何人?侠女秋瑾是也。如今,距笔者悬诗于堂时,将近四十年了。而距秋瑾女士慷慨赋诗时,已经一个世纪了。百年后,中国的情势,在不少方面,仍然似曾相识,思之不禁怅然。神州之变,何其漫漫?
无可讳言,之所以读盛雪而想到百年之前的秋瑾,当然不仅是二人皆为女性,盖因本书作者盛雪与秋瑾之间,多有巧合。二人都身兼三重身份:作家、诗人、及政治活动家——“三位一体”,这是巧合之一也。秋瑾的那撼人心弦的绝命词——“秋风秋雨愁煞人”,又正是盛雪及其同道常常吟哦于口的,这是巧合之二也。而笔者所了解的盛雪,侠骨柔肠兼具;作为女中英豪,与不让须眉的鉴湖女侠秋瑾,可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这是巧合之三也。如此一种跨越百年的古今感应,不由使人再次领悟在当代中国诡异的空气中,何以总是飘浮着一股晚清风风雨雨的腥味了。
诚然,今日之中国,经济已有腾飞,然底层“神州”,却依然“陆沉”,特别是城乡弱势群体,仍深陷于走投无路的凄清境地之中。而上位者又如此强横地霸占住权力与财富,贪腐泛滥,特警横行,无处可以问天。以致稍有血气者都会长叹“博浪无椎击暴秦”了。
而本书,正是“书生击秦”之作。作为盛雪女士若干年来各类题材之作的汇集,本书分为五部分:前面四编分别是:中共国家恐怖主义、朱小华案黑幕、政论与纪实、天涯随笔,最后一部分是附录: 盛雪剪影,新闻界以及友人对盛雪其人的描摹与评价。
书中,国家恐怖主义(state terrorism)是盛雪着力很深长期发掘的课题,有不少独到发人警醒的见解。就笔者的阅读范围所及,作为一个重要概念,国家恐怖主义虽曾被人提及,但是,对它进行系统深入探究,并做出贡献的,盛雪却是第一人。特别是对中共的国家恐怖主义,从事实到理论,从历史到现实,层层剥笋,有理有据,耕耘有年,着力尤深,收获颇丰,应当有望登堂入室,成为研究恐怖主义的一个新的分析工具和考察视角的。
而第二编朱小华案黑幕,则是该案内情首次全面和深入的曝光。中国原光大集团董事长,前中国人民银行副行长朱小华,作为总理朱镕基的爱将,曾经烜赫一时。后来他在中共高层波云诡橘的权斗中,中箭落马,身陷囹圄,家破人亡。个中疑团,外人如堕重重迷嶂之中。但此事却经由盛雪长达一年多的秘密调查,掌握了大量内部信息和数十份独家证据。在朱小华案开审前一天,她准确预报了审判结果,并于随后发布了该案的独家系列报道。此案典型地反映了当代中共上层权力结构的基本特征,高层政治派系的大体脉络,以及当前中南海权力斗争的新特点及其血腥与残酷。因此,此编可当作盛雪著的《远华案黑幕》的姊妹篇来读,其曲折幽深的案情像新出炉的面包,必当引致公众的好奇和关注,并引发对中共政坛结构的深层思考与理解。
盛雪的政论与纪实,作为文集的第三编,犹如“女书”,细腻而具体,赋有女性特质,这恐怕得力于她作为记者的敬业精神及其职业敏感。即使是政论,其内蕴的一种悲天悯人情怀,仍在字里行间不由自主地潺潺流出。众所周知,政论时评之类文体,容易流于镋言高论,大话堆砌,干燥抽象,缺乏具体内容与实际感受,缺乏打动人心的力量。而盛雪的文风,似乎对此类弊病具有天然的免疫力。
天涯随笔这一编,则是略为轻松的散文。历史画面中的风声雨声读书声,同胞之难,家事身世,无边乡愁,在蘸满感情之汁的浓墨涂染下,如怨如泣,如歌如诗,渲染成了一幅幅浓淡相宜起伏有致的水墨画,指向了那万里之遥的故国。
遍览文集,无疑,政论与纪实是其主轴,前三编均属此类(国家恐怖主义与朱案均可归类于此)。如所周知,自晚清梁任公以来,撰写政论时评,评点时局,臧否人物,指点天下,在中国的文人报人和学人中已经蔚为风潮。梁启超的后继者中,张季鸾、陈布雷、殷海光、储安平、毛泽东......崛起为几支健笔,影响深广。特别是毛泽东,自窃得神器后,以帝王之姿君临天下,以国家恐怖主义,扫荡众议,罢黜百家,唯我独尊,遂成几十年一家独霸的“毛文体”(亦称“社论体”)。“舆论一律,文风一律”,支配了中国人的运笔方式进而思维方式。毛氏驾崩之后,诸笔并起,群言沸沸,有一时之盛况。然而仔细观之,“毛文体”的流风遗韵,仍常深藏于不少文字的字里行间。几十年的精神洗脑,国民躯壳内已铭刻进了毛体“作文指南”,一不留神,当年“毛语录”的旋律和节奏就在文章里鸣响起来。因此,为今之计,输入和尝试各类不拘一格的写法,兼容并蓄,博采众长,显然是当务之急。在这一意义上,一位女性政论者的加入,也许饶有深意。盛雪式的婉约与刚健兼并,叙事与议论融合,采访与评点共存的柔性风格,恐怕将为政论世界输入一股清风,一股女性所特有的实在细腻悲悯的文风,有助于挽救时弊,并为此类文体提供新的想象力空间。
要言之,本书之风格及其思路,从其书名“敌对抒情”或可窥之。其缘起显然在于,北京曾内定作者为“敌对分子”。何谓敌对?剑拔弩张之谓也。而作者的人品、文品和诗品却是温婉清丽,与人为善,长于抒情的。敌对与抒情,二者之间,反差过大,唯因如此,在抒情vs.敌对,淑女vs.檄文之间,就蕴含了极大的张力。这种张力,正是诞生丰富内涵的源泉。也是多彩多姿的灵感温床。职是之故,凭借本文集,凭借作者的诗集及赖案之书,一位当代女杰的诸多面向,将立体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而中国的实相,也将透过她的健笔,赫然真切,逼近到每一个中国男性的身边,驱迫他无法回避,直直挑战他的良知,激发他仗剑出行的英气。
犹记清人龚自珍曾有诗云: ………… 塞上似腾奇女气,江东久陨少微星。平生不蓄湘累问,唤出姮娥诗与听。
我们确实看到,远方流亡之地,奇女自天而降,织成五彩云气。而在江东故土,“少微星”——民间处士——业已陨落,未入庙堂体制的独立知识人日渐稀疏。当此之时,何必再呼天抢地,追问上苍?请召唤出嫦娥,聆听奇女之声,或有助于天下之获得救赎吧。
是的,这正是一个秋瑾的时代,当然,也是梁启超的时代。至于中国,是否能逃过再次循环,逃过秋、梁之后的那场大劫,那不仅取决于所谓不可抗拒的“历史宿命”,同时也取决于当代的秋瑾们梁启超们的超越性智慧,取决于滔滔天下大势百年前后的差异。这是智慧与宿命的搏斗,也是历史创造论与历史循环论的搏斗。
而本书,将成为这一关键时刻的历史见证。并且,它将汇流入住这一命运相搏的洪流中,做出自己那份独特的贡献。是所至望,特以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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