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杰
刘晓波被抓走和零八宪章发表之后,北京市朝阳区国保部门的赵警官多次打电话约我“聊天”。当我还在美国开会的时候,他便将电话打到了我的具有漫游功能的手机上。奥运前夕,便是这名赵警官约我见面,提出奥运前后一个多月时间里,他们奉命派专人和专车“护送”我出行,希望我能够接受此种“服务”。我家所在地派出所的钱警官还“好意”地说:“你可以节省大量的汽油呢,现在的油价这么贵。”
这几年来,国保方面都是这名赵警官与我打交道。我对他的态度是有礼有节、不卑不亢。既尊重他作为警察的权力,也从不掩饰我个人的观点与看法;我一般不将这些负责“执行命令”的基层警官当作是“仇敌”——除非他们非要“立功心切”而“拿着羽毛当令箭”,越俎代庖地去干那些上级没有命令他们干的坏事。
这些年来,我与若干负责监视、跟踪和“护送”我的年轻警察有过一些接触,发现他们当中奉行“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人生观的人居多。很少有那种完全被中共洗脑的、忠心耿耿的“马列主义者”和“共产主义战士”。有一名年轻的国保警察对我说,这项工作没有什么意思,当时到此部门,不过是要获得一个北京户口而已;这个部门在公安系统内部属于“边缘部门”,没有多少油水可捞。还有一名更年轻的国保警察对我说,他虽然是共产党员,却并不信仰共产主义——这年头,谁还会这么傻呢?无疑,即便是作为中国的“克格勃”的国保警察,也早已失去了从事此类工作的“荣耀感”。相反,他们像“地下党”一样偷偷摸摸地完成任务。另一方面,也许因为他们从事此类“特殊工作”,涉足许多“不足为外人道也”的资料与信息,反倒比一般民众更清晰地看到了中共的本质和中国的现实。在苏联东欧剧变的过程中,许多从党内“反出来”人物,往往便是以前的秘密警察头子。他们比其他人都更加深切地知道,旧有的体制已经不可救药了。
十二月二十二日上午,在我家所在小区的警务办公室里,我与身穿便服的赵队长及另外一名身穿警服的警察对话。从头到尾,说话的都是赵队长,另一名警察一言不发。两人都在笔记本上仔细记录我的谈话,但最后并没有让我在上面签字。
赵队长一开头便向我解释说:“此前有几天若干警察和警车你家楼下巡逻,并不是针对你的。当我看到外电的报道之后,专门询问了当地派出所。派出所说,是因为那天小区内发生了一起入室盗窃案件,所以全副武装的巡警才出动。”他还说:“即便你在家,我们也不会如此行动,我们的警力也很有限啊。更何况你又不在家里,我们不会如此兴师动众。所以,你对媒体的表述不符合事实。”
我回答说:“你不是说不知道我出国了吗?那又如何知道我不在家中?不过,既然你作了这样的解释,我愿意相信你一次,但愿这只是一个巧合。”
赵队长接着便询问零八宪章的起草、组织和签名的过程。他询问说:“这份文件是谁最早起草的?你是如何在上面签名的?”
我回答说,我不知道这份文件的起草和组织过程,我是在一次饭局上从张祖桦那里看到文本的,我粗略地看了一下,基本认同这份文件的观点,便答应在上面签名。我个人还就宗教信仰自由部分提出过一些意见。这部分意见在最后的定稿中并没有被充分采纳,对此我在最近写的《我们唯有勇气与谦卑》一文中有过详细的表述。
赵队长说,他看过了我在网上发表的这篇文章,“你回国来之后这几天很活跃啊,写了不少文章”。
我回答说,你们把晓波都抓走了,我当然要不断地写文章呼吁,直到他重新获得自由为止。我知道我写几篇文章不会有太大的作用,但我要尽自己的能力去做。一天晓波不得自由,我就会继续写下去。
赵队长又问:“那么,你不是亲自在文件上签名的,而只是口头上同意的?”
我回答说:“这两者对我来说没有根本的差别。据我所知,这些年来若干次签名都是如此,都是大家口头同意即可,并没有一个你们希望发现的、上面有所有人亲笔签名笔迹的‘原始文件’。我今天在这里仍然要强调,我认同宪章的基本观点,我愿意参与签名活动,即便为此而付出任何代价。晓波已经付出了代价,我也愿意付出代价。”
赵队长接着问:“你是如何看待宪章的?”
我回答说:“我在那篇文章中已经写了,你再去看看吧。我认为宪章是一份理性的、温和的、建设性的文件。宪章中没有任何推翻和打倒共产党的字眼,我希望当局能够仔细阅读和考量之。当局应当采取两种好的回应方式:一是在所有媒体上发表此文件,让民众都能自由地参与讨论,如果有不同意见,可以写文章批评,也让批评的意见发表出来。我们要相信老百姓的判断力,如果这份文件的观点是错误的,让老百姓认识到它的错误难道不更好吗?二是敞开大门与宪章的部分签名者对话,要建立起一种官方和民间的对话机制来,不要动辄将对方当作势不两立的敌人。要充分去了解签名者的意见和看法。不是用今天你们这样的方式来了解,不是让警察出面来了解,而是让行政、司法、党务、文化、教育等各个方面的官员都参与进来,与民间社会的代表作交流和沟通。当然,我也知道,当局不可能立即全面接受宪章中的建议与呼吁,但至少可以采纳其中的部分意见,并以此释放出一定的善意来。宪章为中国的和平转型提供了一次良机,再也不能错过这样的机会了。”
赵队长说:“这是你的看法吧?难道你不认为你们在这个时刻抛出宪章,破坏了即将来临的建国六十周年的和谐氛围?为什么你们要在网络上发表,而不通过正常的渠道传递给有关部门呢?我认为这份文件的内容有严重违法的地方。”
我回答说:“我的看法与你不同。我认为,当局只有接纳这份文件中的若干建议,中国的稳定与和谐才可能实现,打压不同意见不会有稳定与和谐。这份文件的起草、组织和签名,都是在宪法和法律的框架下,公民履行言论自由的权利。这些行为并没有任何违法的地方。至于说‘正常渠道’,什么是‘正常渠道’呢?人大和政协是‘正常渠道’吗?哪个人大代表或政协委员愿意将此文件作为提案在大会上提出来呢?我们当然希望有一个‘正常渠道’,但是遗憾的是,迄今为止,并没有一个‘正常渠道’可以吸纳我们的意见和建议。这是官方的责任,而不能归罪于民间。民间在没有‘正常渠道’的情况下,只能在网络上发表之。更何况文件还没有发表的时候,你们便上门抓走了刘晓波。”
赵队长接着问:“你对刘晓波被抓是什么看法?”
我回答说:“我和刘晓波是好朋友,我对他非常了解,他是一位理性的、温和的独立知识分子。你们将他抓走,是做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我们希望中国社会的转型以和平的方式推进,我们反对暴力革命。如果当局连温和改革的道路都不愿选择,那么中国社会的危机便会愈演愈烈,贪污腐败、贫富悬殊、司法不公等,最后只能催生更多的用杀戮来寻求正义的杨佳式的人物。”我告诉赵警官,我和刘晓波对杨佳案件的看法相似,我们认为杨佳应当得到公正、公开的审理,司法机关在杨佳案中的表现极为恶劣,让民众对司法丧失了信心;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认为杨佳通过杀人便可以获得正义,杨佳不是大侠,也不是英雄,我们谴责任何的杀戮行为。正是因为后一种观点,我们受到了许多激进人士和愤青的辱骂。但是,我们仍然坚持在日益高涨的民粹主义、暴力革命思潮与拒绝变革的中共当局之间,保持渐进和改良的立场。
赵队长解释说,抓刘晓波不是他们下面的人的决定,是高层的命令。警察只能奉命行事而已。
我继续与之讨论说,如果当局不能接纳零八宪章、不能宽容刘晓波,那么杨佳便会成为更多失望乃至绝望的老百姓的选择。我同意我的朋友、维权律师滕彪的看法:“杨佳案表明中国社会的冲突、官民的矛盾在加剧,这样一个暴力杀警的行为,在民间得到了非常广泛的同情;对处死杨佳,民间表现了广泛的质疑和愤慨,这非常值得深思。……在民间普遍同情杨佳的背后,也蕴藏着一定的危险,那就是对暴力的迷信。……我不能赞成这样一种选择,从整个社会转型的角度来说,广泛的使用暴力只能使这个社会倒退,暴力产生的是暴力逻辑,一个新的社会、新的政治制度,不能够建立在复仇和暴力的基础之上。”我也希望具体执法的警察们对此有更多的反思。
赵队长又问:“你去看望了刘霞?还与警察发生了摩擦?是上周六去的吗?是我上午跟你打过电话之后去的?”
我回答说:“我是去看望了刘霞,给刘霞送了些水果去,难道这也不可以吗?刘霞又不是犯罪嫌疑人。”
赵队长说:“平时当然没有问题了,但你也要考虑到这是特殊时期,刘晓波刚刚被抓走,你去很敏感。”
我反问说:“哪条法律规定了我不能去探望刘霞?如果你们向我出示一份正式的文件,说不准去探望刘霞,那我就不去了。那天门口的那个自称海淀分局的警察,态度及其恶劣,对待我们像对待囚犯一样凶狠(即使对待囚犯也不能如此凶狠),且拒绝出示警官证。我当然不会给他证件看了。我将去北京市公安局信访部门投诉他,他的警号是038540。”我同时将记载此警号的纸条递给赵队长,希望他记录下来之后汇报上去。
最后,我问赵队长说:“你有没有看过零八宪章的文本?”
赵队长说,老实说,没有看过。一则是工作太忙,没有时间看;二则是网上都查不到了。接着他还发了些牢骚,说他每月只有三千元工资,在北京只能维持最基本的生活,还经常周六周日加班。每天下班后回到家里,还要辅导孩子的功课,还要规整家务,忙得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
我便建议说,有机会还是要看一看文本,如果没有看过便轻率地发表意见,不符合共产党提倡的“实事求是”的原则。对于赵队长的处境,我心中其实深表同情,他们这样的人也是当局愚民政策的牺牲品。他们的工作强度与工资收入确实不成正比。但是,在当下的一党专制体制下,警察也是受害者,警察也没有维权之权利。在欧美国家,警察有真正意义上的工会,有向政府“讨价还价”的权利,甚至有罢工的权利。如果赵队长是一个民主国家的警察,他理所当然地可以参与工会的活动,在与政府的谈判中使自己的薪水得到提升。
所以,零八宪章与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存状况息息相关,包括赵队长这样奉命来对宪章的签名者施加压力的警察(结束谈话的时候,赵队长“建议”说,今后你不要再与宪章有任何关系了),如果宪章的内容在中国得以实现的话,赵队长的若干切身利益也会得到切实的保障,赵队长的生活质量也会得到明显的提高。职是之故,我个人估计,以警官的身份,赵队长不敢支持与认同宪章;但是以公民的身份,赵队长在内心深处未尝不赞同宪章。
捷克人权活动家、前总统哈维尔在一篇声援零八宪章的文章中,回忆了当年捷克民众发起七七宪章的历史:“我们发表七七宪章,并不是希望创立一个组织,而是为了——正如我当时所写的——创造一个自由的、非正式的开放社区,具有不同信念,不同信仰,不同职业的人们团结在一起。达成这种团结的是我们共同的意愿——即通过个人和集体的努力,使我国乃至世界各国的公民权利和人权得到尊重。”今天中国的零八宪章的目的也是如此。七七宪章成为了民主捷克的先声,零八宪章也必将成为民主中国的先声。刘晓波有这样的信心,我有这样的信心,迄今为止参与签署零八宪章的数千人有这样的信心,更多默默地支持与祝福零八宪章的中国公民也有这样的信心。让我们一同努力。
——二零零八年十二月三十日
——《纵览中国》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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