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时代的林希翎
祭园守园人
清晨。正对还睡眼惺忪的妻子说着:“今天如果有一个大姐的越洋电话,一定要……。”话犹未尽,电话铃声就响了——中国最后的校园右派——漂泊在巴黎纳塞河畔的林希翎大姐的电话!
又遭遇了她!这次可是真正遭遇林希翎了!——不再在张元勋先生的芭蕉院落,不再在与甘粹先生的相对中,不再在陈奉孝、王国乡、燕遁符大姐无尽的五一九回忆里,也不再在钱理群先生的枫丹丽舍,甚至不在为五四九十周年我对流落天涯的《广场》真迹辗转的搜寻中……
终于遭遇林希翎,却居然是林希翎大姐对我的《邂逅林希翎》的感应——昨晚就从地中海传来的消息,今晨我才看到:大姐昨天一读到他儿子邮箱转过去的我的文字,就立马越洋寻找着为当年在批斗台上维护她的辩护权而被打成右派的甘粹——曾经与林昭相依为命的人,也寻找着我。这使我想起林昭题在送甘粹那张照片后面白居易的诗:“相逢何必曾相识”,也更让我真真切切拥具着新历除夕面对钱理群时的那份自信:“我总觉得林希翎有一种女人、母亲、女性知识分子尊严又很深挚、很质朴的东西。一种独立鲜明的个性……。”
终于真正遭遇林希翎!尽管录音机不在身边,可今生永世,我的心头会刻录着大姐今天那一声“我回不来了!”会刻录着游子对故土的悲怆、战士对使命的炽情,会刻录着权势悖天背理的专断横暴残酷与伪善!
“去年三月病困普林斯顿,没有美国医疗卡,是法航保险公司把我接返法国的。夏天三个月雇人照顾,几濒停止呼吸,切开喉管,奇迹般死里逃生,却终难逃老病、贫困、孤寂、种族歧视……。听天由命吧。前不久刚又住院了两个月。世界属于有钱人,法国医院住不起,一般病房须加五十欧元,我住的是没有厕所、浴室最简陋的病房。严冬来了,只好回到家里吸氧——怕是再也离不开‘氧气’了……孤家寡人,弱势中的弱势……孙子……也看看春节晚会(——只是平添故国思恨!)……。”
这就是寻访林昭与北大五一九时时处处邂逅的林希翎?这就是圣诞之夜我呼唤着“您好!”的大姐?!这就是纳塞河畔苦盼着叶落故国的天涯白发?!这就是昨夜我还与老鬼——马波对语着遥思的林希翎大姐?!这就是半个世纪前海魂般叱咤在北大五一九辩论台上那位盖世巾帼?!……“奥运八月,大使馆的参赞、主任也都来过,做做样子罢了,我依然的叶落归根之求,也照旧地石沉大海!……”孱弱、急促、愤然、苍老的声律如浅滩的铮鸣,引燃我跳跃着的思绪,每一缕都灼烧着悲怆!特别是听到电话那端这一声:“我回不来了!”
我噙着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尽管声音是一种揪心的衰微,75高龄的林希翎大姐却口若悬河,语速如泻。更与毛泽东钦封的另一个右派学生领袖谭天荣不同的是,与她“对话”,似乎难有对话者置喙之隙。但我终于还是不得不打断了她:“大姐,今年四。一五,就是胡耀邦逝世二十周年了啊!”
“是吗?哦,是啊是啊!!”
“需要代您在胡耀邦陵前敬献一个花篮吗?”
“当然啦!那我还得准备两句话(——挽词)!”
那一霎,林希翎一定想起了曾与之彼此倾情的胡耀邦那位秘书,那份引燃人大、北大1957的赫鲁晓夫秘密报告。刚刚她还只是打断着提示我:“我在北大人大讲演共是七次——《原上草》载有两次。”此刻终又只是她的滔滔了:从最近那次归国与胡耀邦夫人李昭三小时亲切会面、合影,到“聂真、王前夫妇真好,我曾就住在他们家,可惜他们有一个国安的……”似乎也就这当儿,忽听大姐一声怒斥:“王八蛋!”
“大姐!”我忙又插进一句:“我听着呢,线没断呢!”
“哼!我以为国安又掐线了!他们总这样!”
对那位悯恤过林昭的刘少奇前夫人王前,我也夙怀敬意。我告诉大姐王前女士去世了,电话那端一霎哀惋的沉默过后:“聂真该过九十了吧!”继而大姐又深情地缅怀起谢觉哉、吴玉章来。是啊,极权体制不但铸造传奇女性,也演绎着传奇中国——堂堂人大校长不能保护自己最有思想、最具正义感的学生,最高法院院长只能以探监为名去窥探最早呼唤法治中国的法律系研究生!于是,我更深地理解林希翎大姐要我为她预约甘粹的眷眷了——那眷眷的深处崛立着的人性的自尊与悲悯,其实也就在大姐告我以秘书缅怀胡耀邦被删节的文字里,更在孱弱的她突然高亢的愤然中:“胡耀邦、吴玉章、谢觉哉——三个高级领导人的秘书全都为我打成了右派!”
那么,那老病之躯怎能不依然故我的刚强?那炼狱与天涯苦难粹沥的尊严与犀利,尽管早有所闻,远隔重洋的亲聆之中,又怎能不深深为之肃然与震撼?!——“在海外坚持自己的价值观,与各方面、任何政党不合作:美国总统、国民党、台独、法国右派、达赖,法国大选我当然选左派……自然成海外最具争议的人物啦。国内体制不变,好人也干不了好事,比如温家宝……对于一以贯之的极左,我当然是永远的右派,无怨无悔!不过号称右派的也是乌合之众,形形色色……右派改正了也没有自由:法国一个女华侨追慕XXX想与她结婚,当局就是不批,连去深圳寻友也被追回……天下乌鸦一般黑!中G现在有钱了,与世界权贵联在一起。美国打伊拉克阿富汗,公平正义?强权!万变不离其宗:民族主义!奥巴马上台,给点希望,美国人觉醒太晚了……。”
“中国民间社会进步多不容易,从当年我的《一个青年公民的控诉》,到当代的胡佳、杨佳、维权……批判的武器挡不住武器的批判!我林希翎流传海外名言就是,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是最大的假冒伪劣!一个俄罗斯学者曾对我嚷嚷:”哎呀呀!我们苏联就是你们中国害的!“——那意思是,没有XX天安门,那会苏东坡!‘其实啊,(北欧)社会党是否践行着真正的社会主义?苏联式、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野蛮的资本主义!……”
多么对不起啊,大姐!我本来应该想象得到:这样穿越着世纪时空的激动,对于一个执着又被边缘的理想主义者,对于一个吊着氧气的高龄病人意味着什么!
可终于竟是,一声游丝般极其微弱、近乎呻吟的“我说不了了”的霎间,重洋那边一片寂然!!!
我真该死!
一片揪心的寂然,却久久回响着那一声:“我回不来了!”
率性的我怎能不负疚呢——那一声呻吟之前,我还思忖着如何听听林希翎对钟爱她的郭沫若、邓拓的今昔观呢!更遗憾来不及告诉她老人家,她青春飒爽的英姿,已永远珍藏在她的校友、人大艺术学院付院长徐维辛历史众生相1957系列中——那张作为绘制母本的照片,是我引荐给徐教授的。
“我回不来了!”
此刻,刻录着、向世界传布着纳赛河畔那孤寂而愤然的悲仰长天,心中所久久萦系的,是遥邦的大姐此刻是昏是醒,是失于粗疏的自责与惭疚,也是那个冬日黄昏的枫丹丽舍钱理群先生的忧郁、悲悯与叹息,更是昨天掷向剑桥讲坛的那只鞋子——当然,恰恰早晨的对话表明,林希翎大姐对温总理是颇有好感的,她未必认同那位剑桥青年的表达方式乃至对象选择,但我深信,大姐绝然比那位青年更深恶痛绝那飞鞋所向者所代表的体制——我敢说,那一声“我回不来了”,就是她悲怆地掷向那体制的心刃与魂枪!
监禁,苦役,举国校园右派中唯一遭拒绝改正,放逐天涯,老弱贫病中欲叶落故国而不可得,第一次隔洋遥对就是她这一声:“我回不来了!”而这一切的一切,皆始于半个世纪前北大五一九的讲坛上磅礴着一个青年公民的良知与责任感;一以贯之直至老弱贫病的择善固执、疾伪如仇;被边缘化却不渝不悔的理想主义:这就是林希翎大姐,这就是性格的巾帼、精神的奇观,这就是一种体制、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的悲剧的浓缩。
“我回不来了!”故国是天涯白发永生永世的痛!林希翎,这个凝缩着中国中世纪悲剧的传奇女人,在胡耀邦的第二十个祭日会让我代挽两句什么呢?
2009/02/03-04于北京
(作者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7d291f0100ch7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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