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晓明
去年5·12地震后,我也去四川做了志愿者。本来我不想去,还写了一篇文章:《每个人都可以战斗在汶川》,意思是生活中有很多平凡的地点、平凡的事件,都需要志愿者精神。但后来,因为拍摄纪录片,我还是去了四川。就这样,我认识了不少朋友,其中最好的朋友之一,就是谭作人。
现在提笔写这些废话,文字不足以表达我的心情。窗外艳阳高照,花红草绿,谭作人不知在看守所哪间黑屋子里遭提审。他回不了家,看不到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晚上可能吃不饱、睡不安,还要交代各种涉嫌“垫付”的罪名。我的心情,和地震发生后幸存者的心情实在也差不多,眼瞅着亲人被埋在废墟下,你搬不动梁、掀不动钢筋,突然感受着心绞痛……作人,你可知道多少朋友在呼唤你的名字、他们甚至到了关押你的温江看守所门口——当然是没有人接待的;此刻,谁能救得了你呢?
作人是四川知名的环保工作者、《文化人》刊物主编,他的文章网上都能看到——假如你会翻墙的话;根据他的文章,你能判断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古道热肠,侠肝义胆。德国戏剧家布莱希特写过一出戏叫《四川好人》,说的是三个活神仙到了四川,想找心口如一的好人,当然是没有找到的。里面还有一句台词,叫做“丢尽了四川的脸”。布莱希特死得早,不然我就请他告诉他的神仙们,去找谭作人吧,找到他,你就能找到甚多的四川好人。
作人的好,在于身体力行,这是我的第一个印象。例如,四川人对家乡的认同感在全国是很突出的;吃川菜、摆龙门阵,这就不用说了。可是作人爱四川,是把他的乡土感情融入到作为公民的责任里。记得我们一起去看地震带,他一路讲起彭州石化选址的不当,真是雄辩滔滔。他对四川风物、文化和历史的渊博知识,也让我叹为观止。正因为如此,他会认真地发起“和平保城”的公民行动,在那个“我们不示威、我们示弱”的公民建议书里,他如实署上自己的姓名、身份证号和联系地址。他不是那种既考虑自由表达又“躲猫猫”的人,这不是一般的勇气,而是证明和争取。他证明着,这是我的权利、我的承诺、我的责任;这也是我的乡土、我的国家、我的人民。用他妻子的话来说“他是那种爱国爱得吓死人的人”。作人的爱,岂止是践行,而且是牺牲;然而在这物欲横流的俗世,牺牲早已不是中国人日常生活中的常用词。
记得我们一起去北川,那时川震百日祭刚过去两天,作人在网上发出《龙门山,请为北川孩子们作证》。我问他说,现在已经抓了好几个人了,你还写?他说,即使提笔就死,也要写出来;于是有了好友崔卫平文章中引用的那一段他在我镜头前所说的话。独坐震后北川河畔,作人遥望孤城,那画面让我想起杜甫诗句:“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离开时天色将黑,似有亡灵纷至沓来。奔走一下午,我们都精疲力竭,但为抄近路,依然决定爬山出城;作人带着自己的行李,一路帮我背着摄像机的包。那路不好走,我已经斯文不得,四肢着地爬上高坡。作人一声不吭,埋头走在我们前面。他的做派,让我想起他所说的青年时代,那时他当知青,还是生产队长;作人依然有那“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怀。
也是在那一次,我们在绵阳市宏升建设监理公司,看到有关北川中学教学楼施工质量的会议记录,我把它抄录在这里,供懂得监理的专家分析:
绵阳市宏昇建设监理有限公司会议记录
时间:2006年3月31日
地点:设计所办公室
主持:王卓伟(所长)
参加人员:监理公司在建工程项目监理员
主题:在大检查中存在的问题
以下为涉及到北川中学部分:
周潇龙:北一中
施工方安全安全文明施工相当差,施工方组织验收的人员不到场。二楼全面防护没做,楼梯通道口没有做防护。施工方资料不齐全,特别安全交底签字不全,人员缺岗比较严重。
质量施工质量比较差。配给比,卵石含泥比较中(这里的“中”可能是写错了,应该是“重”——晓明注)。
监理现场管理经验不足,特别是安全知识不是很懂。资料、图纸含章,我们监理上没有正规表格,工地测绘,管理人员缺岗比较严重,工程进度没有评价,没有调整。
基础验收现施工二楼搂道,基础没有验收,检查中要求基础验收后方可进入主体施工。见证资料没有表格。
王卓伟作了总结:
1.(略)
2.(略)
3.(略)
4.检查中所发现质量问题
(1)(略)
(2)北一中,施工缝留直(置——晓明注)错误,留在跨中,地梁必须支模。监理日记、目标、评价,不吻合。旁站记录偏少,必须真实。
北川绵阳市宏昇建设监理有限公司的办公楼并没有倒塌,但是,这个会议记录中提到的王卓伟和周潇龙两位先生,不知有没有逃过地震一劫。无论如何,这里的描述并不复杂,不难得到解释。我唯一不太明白的是,北川中学新教学楼建成于2003年,为什么会在2006年检查施工质量?难道是文档检查吗?北川中学依然存在、北川依然有工程监理,希望知情人能够做出专业上的结论。下面我继续说说我和作人交往的经历。
去年8月底我离开四川,回到学校上课;时不时也收到作人的来信,其中有两次特别难忘。一个是在去年9月,他第二十次进入灾区,晚上接到北川中学遇难学生家长陆世华的信,这位学生家长,将自己的写公开信的经历分为18段手机短信发到作人手机上。其中写道:
我陆世华,高一、二班陆芳的父亲,十六年前老婆为生此女更丧身,十六年独身一人将全部精力心血寄托在她身上,她也很优秀,无论是品德还是成绩。“5·12”她去了,去得让人承受不来。实观北一中现状,我认为是天灾是部分因素,劣质的建筑造才是成重大伤亡的主要原因。放眼北一中所有建筑,为什么主教学楼会被夷为平地?而其它建筑无妨?被称为危房的无妨?如果它质量在(再)好一点,说不定可多活一个年幼的生命,少一个家庭无数人的痛苦。上千个年幼的生命,被压得面目全非,残缺不全,惨不忍睹,伤者如何?残者何为?为了给孩子们一个交待,为了这种悲剧少发生,不发生,我有几点提议:一、七月一日七七请全体家长到北一中现场,公祭死难者;二、要求相关部门人我们一个合理的说法,如真有人为因素,更求依法严厉查处;三、对死难者家属如何安抚?对伤残者如何安排?如有赞同者请与我联系。电话: 倡议人陆世华二零零捌年五月二十日
就因为这封信,涉嫌“聚众闹事”,陆世华被警察从片口老家带到绵阳市派出所,关了18天。可他依然不甘心,还要问个究竟,七月十二日,他再次给各级党委和政府写信:
一九八四年六月三十日在梓潼县召开了绵阳地区规划评审会议,就北川县城迁治城提出评审。一九八四年七月三十日北川县政府以七十八号文件上报行署,省建委以八六·三十五号文件批复,为什么迟迟未动,近几年还在大建?“5·12”县城死亡、失踪二万多人,制(致)残数百,经济损失数亿,上万人无家可归,这是哪级政府在犯罪?二、北川县地处龙门山脉断裂带中段,历史地震发生频繁,早在一九七七年四月北川县正式列为地震《八烈度设防》。绵阳市仅北川列入省抗震办设防重点县。作为九八年才新建的教学楼,为什么瞬间夷为平地,而相邻七十年代建筑被你们称为危房的未垮,这是为什么?三、北一中垮塌的教学楼是优质的吗?是合格的吗?地震发生前(后)几天温总理不是也公开说过要查建筑质量吗?
陆世华被抓、被打压,但是他就是要个说法,他要追究豆腐渣工程。因为看到作人《龙门山,请为孩子们作证》一文,他觉得作人是好人,所以不停地给他发短信,重复那让他肝肠寸断的天问:我把健康鲜活的女儿送进学校,是让她去送死的吗?
作人看完短信,又接着听陆世华在电话里的诉说,一直到凌晨三点。秋雨潇潇,没有答案,电话两头都是做父亲者为孩子流血的心。
今年春节,我也收到作人的信,这次是讲的是王学兵的故事。王学兵的家在大地震的第一爆发点,5·12之后,他的父亲、母亲被吞没,王学兵没有找到家里的任何遗物。他放养的羊群先因地震失去多半,劫后余生者又有几只被掩埋于泥石流。这一切苦难已足够惨烈,到了年底,王学兵惨遭车祸。这一次,他花光了自己的积蓄、父母身亡得到的抚恤金;“躺在床上的刚强汉子,想起年关将至,却无法筹集到2万元手术及治疗费用,止不住泪珠滚滚!”作人写道:
……特大灾难啊,你究竟要把人击倒多少次?六十周岁的人民共和国啊,您的社会救助体系,是否还有所不足?有待改进?
在此,笔者吁请海内外爱心人士伸出援手,救助地震灾民王学兵,让他能够施行手术治疗,别让冷漠和另外一种“次生灾害”再次害人,再次危及死里逃生的地震灾民的健康和生命!
中国将会感谢您的奉献和爱心!
谭作人一介书生,为王学兵呼吁捐款,却用了“中国将会感谢”这样的字句,你说他把自己当成了什么?中国的代表吗?又或者,他知道,时隔8个月,国人爱心高潮已去,他更多地吁请海外爱心人士?不管怎样,这就是谭作人,一个面对他人的痛苦无法转身的人,一个“爱国爱得吓死人的人”。
我不认识王学兵,作人的信让我坐立不安。我赶快将他的信转发给了朋友们,也给王学兵寄了钱去。两个月后,我接到王学兵的电话。他说,因为春节,他一直没有收到钱。现在收到了,他的身体好多了。他说:你以后过来耍啊!这一个“耍”字,乡音恳切,又轮到我“泪水滚滚”。
急人之难、助人为乐,作人就是这样做人的。所以,当我收到短信说“作人被它们抓了”,我觉得这不可能;这像一个低级错误,更像一个愚人节的笑料。你把这样的人抓起来,还说他“涉嫌垫付国家政权”,没有人信的。作人为这个国家的政权,实在做了太多的好人好事,堪称活雷锋。和雷锋只有一点不同,就是作人秉承公民的独立思考和信念,并且勇于践行。他肯定得罪了一心要在彭州搞石化的人、得罪了绝不要查豆腐渣的人,这些黑材料,早有人给他记着。并且,在他被捉之前,已有若干预兆:先是电脑被盗,然后发现在局子里;再有一天人在途中,接到孩子的电话说:还差500元钱;原来狗被捅了刀子。作人心说:今天捅狗,明天捅人。果不其然,不似刀客,胜似刀客,这一天如期而至。
据说我英勇的人民警察在作人家从早上10点抄到下午6点,该拿的都拿了。又听说他的一条新增罪名是发起全球华人6·4献血,谭作人啊谭作人,早已过了血气方刚的年龄,你依然不改“我以我血献轩辕”的初衷。你明明知道,无数无数的中国人,在某些时候,也包括我自己,为了安宁和苟活,在巨大的灾难面前背过脸去。只有你这样的少数,如鲁迅所说“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在北川中学废墟上,你捧起染着大片孩子血迹的书本泪流满面,这一年来,你的汗和泪还流得不够吗?你居然要去掀起这二十年来有关方面讳莫如深的日历,要刺破你的脉搏,把你还在发烧的血抛洒在这多难的国土上!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啊,你那一腔血,倒出来有没有两茶杯?可够浇一棵枯草?你真应了你妻子的一句话:“爱国爱得吓死人”;这一回,居然就把人吓着了。 为了这句话,我向作人的爱妻深深致敬;再没有哪句话,能如此生动地形容作人那“做人、特别困难地做中国人”的状态。我写下以上这些拉拉杂杂的事,与其说留给作人将来看,不如说是写给看管谭作人的警察同志——希望你们善待我作人兄弟,你要饿了他,作践了他,你就像布莱希特在《四川好人》的戏剧中所说:丢尽了四川的脸。
作人,不知何时能再与你重逢、且举杯共酌。月明之夜,愿朋友们的祝福能抵达你暂时栖身的温江看守所,并告诉你:我们的血,因你的热情而升温,一点一滴,愿意如同你的榜样,涓涓不断,融入你我的挚爱——我的祖国。
2009年4月11日写于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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