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兰
你说,“进入所有的时代,到所有的地方去”。
当年青春年少的我以一种天凉好个秋的假老练反驳,“太阳下没有新鲜事。”
二十年过去了。
依你所从事的工作,也许可以就此见证一个国家的生态变迁以及我们面临的时代。
七十年代初,高中毕业,你上山下乡,官至生产队长。七七年,你参加高考,当医生,在川医执手术刀。八十年代中,改革开放,你辞职下海经商,远赴深圳。八九学运后,你回到故里成都。你参加NGO绿色江河,从事环保。近年主办“文化人”,投笔议时论政。龙门山512地震,你十多次进入灾区调查学生的遇难人数,有关豆腐渣工程的真相。
你是一个行动者。你活在当下。见证中国历史。
六四当晚你在现场——天安门广场,作为亲历者,你这个素来看不上文人的行动者,写下了“89:见证最后的美丽”。
在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深圳,你练摊做电器小生意,体验了一把原始资本主义的市场经济。
你在汶川,北川,青川,什邡等震中地区,以悲愤沉痛之情撰写“龙门山请为北川孩子作证”,献给所有的罹难者以及生者。
你确实是一个行动者。你的生活方式,态度与中国的政治经济变化相关,与你脚下的四川故土相关,与你的亲人朋友有关。你与历史共在。
作为老友我想也包括你的朋友们深知你不是那种苦行僧的“革命者”。如你所言,你喜欢吃,喜欢美女,此两大基本点,你调侃成是你重返成都的缘由。只要还有好吃的,好看的美女,生活大概就值得继续过下去。
每当你写完一篇文章,总打印多份分发朋友,“快去看我的文章,在某网站上了头条”你有你的成就感。你是健谈的,朋友聚会,你不高谈阔论,好象就不算见面吃饭了。你喜喝酒,常常饭菜忘了吃。你大方,只有手上有钱,不请人吃饭,仿佛心就不安。你开着你那辆破旧的北京吉普在成都大街小巷横冲直撞,几乎成为朋友行路的公车了。
由此可见你是热爱生活的。热爱生活的男人至少充满活力,不安份那是自然,比如,你时常给成都市政府进言,履行一位成都市民的责任。
你所做的一切应是为了生活的更好,更准确地说为了给下一代一个更好的社会环境。
你是有两位女儿的父亲。
我自以为判断一个国家的文明程度甚至未来是以所在国对待孩子的态度所决定。不重视孩子的国家,是没有未来的,这是基本的逻辑。
上星期,我接到朋友的短信方知你被执政当局以“顛覆罪”被逮捕了。你的家被抄了。你的电脑被没收了。
这理应为三十年代革命电影,小说中所发生的情节,仿佛时光倒转。震惊之余,唯有愤懑及悲凉,进尔无语。这是二零零九年的四月上旬,阳光温和,自然界的春天已经来临。而你身陷“拘留所”,失去自由,你的家人朋友无法联系你,不知你在那个地方可好?(躲猫猫呼?)有烟抽吗?火锅是没法享用了。你面对着代表“无产阶级的专政机关”,即使怀抱求仁得仁之志,但对于亲友那是情何以堪。
今年春节,我回成都探访父母,约你相见。我们坐在一家火锅店。你说刚从灾区回来,你都记不清多少次进进出出,痛惜于灾民痛失家园,亲人尤其是中年丧子的父母,那是人生不能承受的悲苦,唯有把酒问青天了。你说饿劳了,得补补。你就点了两份脑花。我看着白色的脑花被你风卷残云般消灭,想生活自有其趣。一道美食会让我们的心情霍然开朗。你告诉我,你在调查学生遇难人数,当地的房屋质量,因难重重,疑云满天,但尽可能接近真相吧。
以我的浮浅,我明白,真相无疑令利益相关者难以接受。中国的历史,对于数字从来大而化之,依意淫而定。不知因之懒惰还是天性恐惧真相(比说说准确的数字)中国人宁愿追求朦胧美,而放弃上下求索之精神。
多年以前我抱一种偏激的结论,中国是现在这个样子,中国男人负全责。
你担负起了这个责任。
八十年代初期那本法拉契写的“男子汉”,对你而言是雄性激素,也可谓之是尚存勇气,理想的中国青年男性的教科书。
你是有英雄主义情结,男人大凡皆具改天换地,铁肩担道义之革命情怀,以至于你有次问我,在做什么?我说这些年,只写了风月文章。你甚为不满,批判我小资情调。我哑然,莞而一笑,顾左言而言它。
我对于执政者,失去讨究的兴趣了。爱谁谁去。曾经也以笔为刀枪,发出不平之声。世道仍然如故,甚至更为丑陋,而自己心境果真转入“天凉好个秋了”,只愿颓废。退守自己的所谓的纯文字的天地,所谓的小女人的私情足也。
而你继续革命,越陷越深,悬崖不勒马,自引发当局的关注。
你说,他们请你喝过茶了,你还和他们一块喝酒了。
我想你以一已之力在和一个巨大的绞肉机共舞,这张网迟早一天会罩下。
我问,你不会把自己折腾起去吧?真要你家人送牢饭吗?
你答,不至于。我又没干地下活动,一切皆在阳光下行事为人。
你看,你仍然高估了当局的智商,低估了中国执政者的包容或者所谓的“不折腾”精神。
初春时节,北京的气候高达二十七度,在这疑似夏日的温度下,想千里之遥的成都,那个天府之国,想你还在一个连你家人都不准探访的地方(也不知楚你的案子归哪个机构打理),但你不是孤行的战士,这条不时要以生命相许的维权路上,你的相识或不相识的朋友,同道心系于你。
我在想古住今来营救人的方式有多少种?古时有劫狱,劫法场。近代引西方法律,被告人有权请律师,公开辩护,退而求之,写呼吁信,号召公众签名,发出抗议之声,以期当局“以人为本”,尊守宪法赋予公民的言论自由权。
作为一位活在当下的中国人如果有良心,那真是一种精神肉体的双重折磨,总之不得安心。
中国高不高兴,我不明白。反正我不高兴。不高兴自要表达,故写下此文,以志纪念。
2009-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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