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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给德国总理默克尔公开信
日期:2/8/2010 来源:中国人权 作者:廖亦武

中国着名异议作家廖亦武日前受德国科隆文学节的邀请,准备动身前往德国从事文学交流活动。廖亦武多年来一直受到中国当局的监控,不准许他出境。这回公安部门又再次不准他出国。为此,廖亦武给德国总理默克尔夫人写了一封公开信,请求她的帮助。中国人权发表这封信和刘晓波先生10年前写给他的一封信,并将其翻译成英文。




廖亦武给德国总理默克尔夫人的信

亲爱的默克尔夫人

遥远地问候。

我叫廖亦武,中国底层作家,前不久,我的第一本德文作品《Fräulein Hallo und der Bauernkaiser: Chinas Gesellschaft von unten》由Fischer Verlag推出,由於深受读者和评论界推崇,卖得相当不错,Fischer Verlag正打算推出我的第二本德文作品,写监狱生活的《我的证词》。

之所以要给您写信,不仅因为您是德国总理,在国际事务中有相当的号召力,而且因为您曾经在独裁的东德生活过,也许被践踏过,羞辱过,限制过自由,对我此时此刻的心情有某种感应。柏林墙倒塌时您35岁,我31岁,那年也发生了“六四”屠杀,我在当晚创作并朗诵了长诗《屠杀》,因此被捕,坐牢4年。1997年,我们创办地下文学杂志《知识分子》,首期封二和封三,刊登了两幅激动人心的图片,一是1970年,联邦德国总理勃兰特代表德意志民族,在波兰华沙的二战无辜死难者纪念碑前下跪、认罪、忏悔;一是1989年11月9日,狂喜的人头突破了柏林墙。

作为个体,或许我们曾经在一段共同的历史中?或许您经历过的,也是我早晚、注定要经历的?上帝真的很眷顾德国人啊。


由於坚持独立的见证性写作,我多年被严禁在自己的祖国公开发表一个字,更有甚者,我多年被严禁出国。我先后申请了10次护照,於2008年底,乘四川大地震的混乱之机,意外获得,却依旧出不了国门。

我有过在海关被扣押遣返的经历。

最近一次,是法兰克福国际书展,作为主宾的中国,派出了100多名官方作家,1000多名各类人员的代表团,以“文化奥运”的强势亮相,却只有我一人缺席。虽然我也接到正式邀请,是总部设在柏林的Haus der Kulturen der Welt的贵宾,被安排了朗读作品、发表演讲、演奏音乐的系列活动。

我的缺席──中国警方的阻止──被《南德意志报》曝光后,在德国社会激起轩然大波。感谢正直的德国读者,我叙述中国底层历史的书,被一再重印。可我高兴不起来,这么多年,难道只有通过这样“短兵相接”的方式,我,以及我的地下文学的同道们,才能突破屏蔽,被西方所知?正如我的老友、文学评论家刘晓波,难道只有通过11年的牢狱之灾,才能惊醒西方政坛、商界、知识界、汉学界与独裁大国勾勾搭搭的利益美梦?

我们有文字的美感,历史的耻感,艺术的神圣感,我们一点儿不比受中国官方推崇、又在西方大行其道的作家们差。因此在“法兰克福书展缺席事件”刚刚收场,我又接到科隆文学节的正式邀请之后,就开始与警方一次次谈判和沟通。我答应低调,答应尽可能避开当下的政治,只谈文学、记忆和历史。我在肮脏而曲折的下水道里憋了50馀年,太需要透透气,尝尝自由的滋味——到底是甜的?酸的?还是无色无味的?我充满臭气的中国肺,该不会不适应?或者挺失落?我下载了若干科隆的城市图片,包括文字介绍:

科隆文学节每年接待客人6万多人次,如今是德国最大的文学节。当被问及科隆文学节何以连续8年打破所有其他文学节的访问纪录,甚至科隆体育场内的一次读书会以1.5万名的听众人数载入吉尼斯世界纪录时,主办人克勒先生回答:“因为这个城市和地区的市民都酷爱文学。”

我还得知,我将被安排在文学节上朗诵作品、演奏音乐、与许多西方重要的作家交流和对话。特别是200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赫尔塔·米勒,也有在专制政权下忍辱偷生的经历,阅读她的作品,如同阅读中国的现代精神史。我得向她请教“转述的方式”,“初次越界和逃离”的心理感受,是否在窃听或秘密监视之中,就无法写作了?自由写作和窃听下的写作,哪种更能激发变异的激情?

我还会提到德国电影《窃听风暴》,片中忧伤弥漫的《好人奏鸣曲》,真能感动地下室内的老牌特务?正如10多年前,一个叫曹建的失落的警察头目,在夜半悄悄登门,聆听我吹箫?

但是,政权并没有因此而改变颜色。於是在前天,2010年2月3日中午,警察电话通知我,不准出国。我问为什么,警察说上级的禁令还没解除。我问上级是谁,警察说“不能告诉你”。我问上级在四川还是在北京,警察犹豫了一下,说在北京。

我闭上了嘴巴。我知道,我的祖国希望我永远闭上嘴巴,像我书中描述过的底层人,被剥夺了践踏了强暴了,还不能出声——或者出声了,人们也不会听;即使听了,也会纷纷劝你认命,劝你遵循“大家都无耻,你为什么不无耻”的潜规则。是的是的,我的祖国希望我像绝大多数官方作家,思想和肢体被剥夺了践踏了强暴了,还要努力遗忘,还要麻木地说谢谢,说这是审美的需求。因为妓女被嫖客强暴之后,只要给足了钱,再抚慰几句“以后市场更大,卖得更好”,她也会说谢谢,也会说这是审美的需求。

为了一点点强暴下残存的尊严及梦想,我给您——默克尔夫人写信。恳求您关注我被阻止前往您的祖国,恳求您领导下的德国政府,运用你们的外交途径和影响力,令我不至於继缺席法兰克福国际书展之后,再次缺席於科隆文学节。

不能再让文学因强权而蒙羞。

购买过《Fräulein Hallo und der Bauernkaiser: Chinas Gesellschaft von unten》的成千上万的德文读者,还期待着我应邀准时在科隆露面;准备继续推出我的第二本德文《证词》的Fischer Verlag,还期待着与我分享不自由写作和自由出版的感受。而我还期待着学习民主,学习健康地哭和笑,不再鬼头鬼脑。

所以不管警察部门禁止与否,我将去德国大使馆办理签证,然后购买机票,按时过关,为奔赴科隆作最后的努力。即使如他们事先警告过的,在海关被拦截,我也对得起我的德国读者,以及一如既往支持我的德国媒体。

如果我如愿,除了讲真话,我也不会做任何损害祖国的事。也不会利用“被禁止文学”的影响,要求政治避难。我要千方百计地返回。因为我的写作土壤和音乐耳朵在这里,在亿万中国蚁民当中。不可想像,一个作家离开母语环境还能干什么。虽然老友刘晓波在10年前就给我写信道:与这个聪明的世界相比,你和我就算愚人了,只配像古老的欧洲那样,坐上“愚人船”,在茫茫大海上漂泊,最先碰到的陆地就是家园。

谢谢您读完这封信。

盼望得到您的帮助。

我猜测,科隆文学节主办人、Fischer Verlag,还有亲爱的德国读者和媒体,与我的想法差不多。

作家、诗人和艺人:廖亦武
2010年2月5日於中国四川省成都市的家中


 



刘晓波给廖亦武的旧信

(2000年1月13日)
亲爱的胡子或秃头:

夜以继日地读你的《证词》,刘霞读得快,我读得慢。一目十行与逐字领会之间,你应该知道哪头更热吧。以后你再猪脑子,也该知道对谁应该坦荡,对谁应该暧昧了吧。

与你四年的牢狱相比,我的三次坐牢都称不上真正的灾难,第一次在秦城是单人牢房,除了一个人有时感到死寂外,生活上要比你好多了。第二次8个月在香山脚下的一个大院中,就更是特殊待遇了,除了没有自由,其它什么都有。第三次在大连教养院,也是独处一地。我这个监狱中的贵族无法面对你所遭受的一切,甚至都不敢声称自己三进三出地坐过牢。其实,在我们这个非人的地方,想有尊严只剩反抗一途,所以坐牢只是人的尊严的必不可少的部分,没有什么可炫耀的。怕的不是坐牢,而是坐过牢之后,自以为可以向社会讨还血债,号令天下。

我一直知道“六四”后有太多的被捕者判得比我这样的风云人物重,狱中的条件之恶劣,非常人所能想像。但在没有看到你的《证词》之前,这只是一种感觉而已。《证词》才使我能够真实地触摸到“六四”悲剧的真正受难者的心跳。我的羞愧是无法形诸於文字的,所以,在我的后半生,只能为亡灵,为那些无名的受难者活着。什么都可以过去,但无辜者的血泪是我心中永远的石头。沉重,冰凉,有尖利的棱角。

《安魂》是一首真正的诗,比《屠杀》还好。

在《证词》中对周围的人,你有许多批判的审视,但有时这些东西与抱怨难以区分,可能是因为距离不够,你个人的隐痛还在左右你的笔,这些地方需要再好好想想。还原生活只是一种奢望,但我们的文字必须有无限地接近这种还原的内在力量。

与其它共产黑幕中的人物相比,我们都称不上真正的硬汉子。这么多年的大悲剧,我们仍然没有一个道义巨人,类似哈维尔。为了所有人都有自私的权利,必须有一个道义巨人无私地牺牲。为了争取到一个“消极自由”(不受权力的任意强制),必须有一种积极抗争的意志。历史没有必然,一个殉难者的出现就会彻底改变一个民族的灵魂,提升人的精神品质。甘地是偶然,哈维尔是偶然,二千年前那个生於马槽的农家孩子更是偶然。人的提升就是靠这些偶然诞生的个人完成的。不能指望大众的集体良知,只能依靠伟大的个人良知凝聚起懦弱的大众。特别是我们这个民族,更需要道义巨人,典範的感召力是无穷的,一个符号可以唤起太多的道义资源。例如方励之能走出美国大使馆,或赵紫阳能够在下台后仍然主动抗争,或某某某不出国。“六四”以后的沉寂与遗忘,很重要的原因是我们没有一个挺身而出的道义巨人。

人的善良和坚韧是可以想像的,但人的邪恶与懦弱是无法想像的,每当大悲剧发生之时,我都被人的邪恶与懦弱所震惊。反而对善良与坚韧的缺乏平静待之。文字之所以有美,就是为了在一片黑暗中让真实闪光,美是真实的凝聚点。而喧嚣、华丽只会遮蔽真实。与这个聪明的世界相比,你和我就算愚人了,只配像古老的欧洲那样,坐上“愚人船”,在茫茫大海上漂泊,最先碰到的陆地就是家园了。我们是靠生命中仅存的心痛的感觉才活着,心痛是一种最盲目也是最清醒的状态。它盲目,就是在所有人都麻木时,它仍然不识时务地喊痛;它清醒,就是在所有人都失忆时,它记住那把泣血的刀。我曾有一首写给刘霞的诗:“一只蚂蚁的哭泣留住了你的脚步。”

我没见过你的姐姐飞飞,她该是一个怎样的女人,你的笔使我爱上了她。与亡灵或失败者共舞,才是生命之舞。如果可能,你去扫墓时,代我献上一束花。

晓波於公元二千年一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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