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哪一年?
80年当时我们做完以后就被封了嘛,这个展览据说激怒了很多人。到时可以给你一本画册。人家说艾未未是零几年以后才发生了变化,做完鸟巢才发生变化,我觉得这对我太不了解了。
你知道我是在纽约的时候,就说什么公民记者,什么维权,可能我是最早的。对啊,反对海湾战争的游行、反同性恋歧视的游行、地方的维权运动,我都是参加的。我跟美国的人权协会,跟美国的civil liberty,叫民众维权协会,跟这些都是长期打交道的。
这个可能跟我童年的经验有关,因为我毕竟是生活在被整个社会歧视和凌辱的一个家庭。我不觉得这个家庭有什么特殊,但是那个时代都是那样的,至少我不认为这是一件应该习惯的事情。所以我们从1978年开始做星星画展,然后当时的民主墙这些事。虽然我很小,这些经验我都是有的。
受歧视的家庭有两种情况,有一种是很反叛的,也有一种是被驯化的。
我从小是性格非常反叛的。那么我家里人、我父亲他们都这样说,我是一个天生的反对派。基本上别人说什么我都会用我的方式来提出一个问题,这已经是我血液中的东西。这跟我做的作品、我的世界观,还有我的一些美学哲学的思考有关。
你父母是鼓励这方面,还是想让你改一改?
我父母当然觉得很烦恼,这个人怎么这么麻烦呢?他们当然也不会让我改,但肯定有时候就会有一些矛盾出来。
然后那天你们就想好了上长安街了?
没想。我们做他没有追究,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们没想。你如果有组织有计划,那这是另外一件事,这非常符合他们的套路,你知道吧?他必须抓住你这儿有组织有计划,有证据,对不对?我当时是在城里帮别人做设计、要选一套瓷器的时候,接到了电话,徐烨说:未未,家里有几个艺术家来了。我还迟疑纳闷,因为我这儿不太接待艺术家的。
我说什么事啊?他说他们打得头破血流的坐着,等你想跟你聊一聊。我说哎呀那我回不来呀,我刚过来,这样让他们等一个小时吧。实际上我在选完回来已经两个小时过去了,那么这些人也走了。我问了一下,其中一个人我是认识的叫大吴。我说哦大吴来了,怎么回事怎么会头破血流的?然后我说这样吧,他们也不远,离我这儿也就一公里左右,那我过去看一下。
因为我觉得很不好意思,人家来找我等了这么久我也没回来。去了一看呢,虽说没看到他们,通了电话。因为他们正在开会,我觉得他们比较紧张,因为我了解的情况,跟旁边那个叫郑阳的谈的时候我就说,怎么回事?他们就说,嗨昨天晚上有一百多个,有人说一百有人说两百人,拿着棍棒、刀闯了进来,打了几个艺术家;包括今天来找我的三个艺术家还有一个日本的艺术家。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都全傻了。
我说,根据我维权的经验,你们艺术家搞维权是扯淡的事。为什么?因为你们太鸡贼了,蒙蒙自己的事,然后在自己的画室里发泄一下,或者在自己的社区里发泄一下。我说维权不是互相感动的事,维权是一种很具体的,你到底是怎么样去维护,这个权力是怎么样的一个权力;你这点都认识不清,怎么去维权?
后来他们把我这句话公布出来了,就说六十年了,面对这么一个政府,你们还能相信他们,那我觉得你应该对着镜子大喊三声傻逼。这话一听肯定是我说的,但是当时我确实挺愤怒的。我说一方面人家都这样欺负你们了,另一方面你们自己还在那儿自作多情啊,还在那很矫情地玩这种艺术展之类的。而且我特别觉得他们很回避这些问题,现在是打到头上了。但这时候,大吴他们来了,头上都是血什么地说,那咱们走吧。我说那走就走吧,我们连商量都没商量;直接,我说咱们往哪儿开?他们说直接往王府井。我说王府井车过不去,因为我们的车那天号也不对。我说咱们这样好不好,往长安街和东直门那边开,被停在哪儿我们就从哪儿下来。
从长安街到了东直门那儿,然后我们把车停了下来。他们打起了条幅,我就是拿这个推特和手机发这个推特,然后还拍摄摄像。因为你这个游行如果是不能把声音传出去,这个游行是没有任何含义的,对不对?你可以天天游行的,只不过不会传出去的话。那么我就把它直接发到了推特上,当然我推特一发,很多媒体记者都能看到。我觉得,这就成了世界上最成功的一个游行。因为他没有任何的组织,闪电式的、没有组织地进入到一个状态中。支持我们的就说你不能这样做,但我们有权表达我们的情感和我们的要求。
图八 转自威廉退尔的博客 艾未未拍摄艺术家游行
那天很多警察的吧?
你看吧,所以你不能想这么多。是很多警察,我想我们可能下车就被抓了。但是我们下车以后,再往前走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咦,没有警察。因为他是一个悬空的中间那样,我们走了很远都没有警察。最近我听说长安街有一个条例出来了,就是整个长安街有一个安全防卫的条例。可能现在你去,连接近都接近不了啦。但那个时候我们一直在走,说哎警察怎么还不来啊?奇怪。走很久喊口号,打着条幅,然后折腾……
车是有的,交通车是有的?
交通车特别多,因为很多人看,很多人在拍照,很多人在发出信息。
我在推特上看到说后来扭打着前进?
也没有扭打。就是警察……
我当时想,很多人都很有谋略,然后会想很久,把自己都吓死了。一听说长安街可能两腿都发抖了,这是我们一条街啊!这条街是为人民而修的、最宽最长的一条街,我们不走谁走啊?对不对。我觉得这个是一个原则问题,就是说你不要先把自己吓着了。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个事不是很简单吗?一百多个人打了人,然后北京“两会”前,然后黑社会、地方政府、发展商。这道理能拿出来讲吗?所以说我觉得北京的公安处理得很理智。
就说这个事是他们错在前,不予追究。但是,是可以追究的,因为游行是有管理条例的。那我说你们追究就追究嘛,去的人肯定是不怕追究才去的,对不对?谁敢到天安门广场这么做啊?那么六个人打出三个条幅——三个条幅还必须六个人打,其中一个人一直手推着轮椅车,然后我拍摄像和发推特;这个事也就算完成了。我们不通知一家媒体,因为我觉得我们本身就是媒体;我们本身就是发声,我们本身就是传播。所以这个本身已经完全化解了过去的一种结构体系,我觉得漂亮也是漂亮在这儿。
这个事对很多人来讲,是因为有关于“六四”的记忆,流了那么多血。
我们做的速度你调坦克也来不及啊,就直接发生了。
可是你想,我们今天看谭作人,也就是一墙之隔。
当然我不是说这样是安全的,这样是很不安全的。我也不希望任何人去试着这样做,当然我也不必去我希望不希望,我知道没有人会去这样做的。中国人还都是很明白事理的。所以我觉得我们就是傻帽呗,觉得该做的就做了,没太想。
四 “只要我还活着我肯定会问下去”
然后,“两会”期间,你们给“两会”代表递交了所有的提问?
图九 给四川各级政府发出要求信息公开申请的快件收据
嗯。关于四川5•12,我们想政府有这么好一个信息公开条例,国务院发的。温总理不断在说,政府要求信息公开,更加透明,增加公民的知情权。我说所有的法律条例都在,我们用什么方法来检验它呢?只有我们每一个人投入自己的参与。 关于四川地震我们做了一年多的公民调查,积累的问题成千上万。我们办公室用大量的时间写出这些问题,非常具体。跟专家、跟学者、跟律师一起,反复征求大家的意见。哪些问题是非常具体的,没有情绪化的,对不对?这些问题把它们用最平淡的话问出来,但是要问得非常具体,让人没有办法回避。
那我们问了建设部、民政厅,还有教育部、教育厅,还有公安,还有基金会,发出了一百多封信。可能他们政府有史以来没见过这么详细的问卷,我估计他们看第一眼就傻了,他们根本没有能力回答这些问题。但我们是按法律来的,你必须得回答。
我看他们用了大概有百十封信,全是用同样的句法来谈的:第一,能公开的都已公开了;第二,不能公开的属于秘密;第三,你们没有资格知道这些事情。那么这三条都是违反国务院信息公开条例的。但是我们不这样做,也不能判断政府是不讲理的,或者是推诿的,或者是遮掩的。我们必须这样做了才知道,对吧?
那我们还在努力,你还不公开我们只能告你。有的部门甚至不通知我们,有的很傲慢,像民政、还有教育部门,根本就不告诉我们。他收到信以后,本来七天应该给我们回复的,连回复都不回复。那我只能告你了,因为我们有这个告的权利。
那么,当我们告到法院的时候,法院也不给我们回复。我去到法院的时候,法院说:你把你这个资料拿回去吧,我们不能给你立案。我说:为什么不能立案啊?他违法了没有啊?他不回答。他说,你不具有询问信息的资格。
我说这个不是你法院要管的事,我告他们是告他们不给我回复。具体我回复的内容应不应该,那是另外一回事;法律规定他们必须给我回复。那么他们又不跟我争了,因为他们没有道理没有逻辑的。他说这是我们给你的答复,我说那不成的,你这样答复怎么成啊?你按照法院也得给我一个书面答复。即使你给我不立案,你也得给我一个通知的。这个不是你这样给我说一下就行了,他们又不说话了。
我说:你们不说话我就在这儿等,直到你们说话。我做好准备等——我事先没做任何准备的。但是我想,我们下棋只能这样一步一步来嘛。等到下班了,他们觉得我还不走,说我们下班了。我说作为一个法官你不能说下班了把我请出去吧?如果说下班了把我请出去的话,那意思就是说我明天再来啰?他们一看这个人太难缠了,最后他们还是做了让步,就说把你要求立案的文件收回来,然后我们向领导再反映,然后我们再给你通知。我说你早说这话不就没这事儿了吗?他们让我在那儿等了那么多个小时。
在哪家法院?
北京第二中级人民法院。
那就是说四川这个事情还是会继续追问下去?
图十 艾未未工作室提供 艾未未在震区拍摄
这个事我已经说下大话,夸下海口了;我说只要我还活着,我肯定是会问下去的。如果说这些名字还有一个学生没发现的话,那我还是会问下去的。显然还有很多学生我们没有办法发现,也没有政府的配合。他们如果不公开,没有人能知道。尽管我们已经发现了5212人,但是这里最后还有一百多人我们是找不到的。
可是你不觉得——这两年来公民追问受到了强烈打压,一个接一个的被送进监狱了,你不觉得这个努力很孤立吗?
怎么说呢,我觉得网络给人提供了一个更好的条件。尽管我孤立,我的声音并不可能完全被禁止,不会说完全听不到。但是我在想,如果我不说了的话,那还有这样的声音吗?如果有别人在说,我当然不用说了。如果说我不把一个一个人的名字、生日、哪个年级的,在哪所学校找出来的话,还有其他人找吗?谭作人在监狱里。
所以这些具体的事是很需要人来做的。大家都说哎呀你是个艺术家,好像你根本不应该做这种事情;但现在我觉得在国际社会上,大家对我还是比较能够理解。因为每次我都谈到,我是不是一个艺术家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些基本的事实,基本的表达权力必须得到社会的维护。这个社会不管你是发展中国家还是发达国家,你都没有理由,没有任何理由、用任何的借口取代对这些基本事实的质问。
那里怎么看待来自理县教育局的那种回复?我指的是问你们是不是特务,你觉得它背后是什么逻辑在支持?
我觉得这个社会是一个非常僵化的社会,他们长期处在一个对伦理和世界道德甚至世界观和哲学的空缺下,变成了简单的官僚主义。这种非常腐败的体系、这么一个运转的结构,那么显然这些人没有能力去回答任何问题。他们可能是从部队转业的,或者从这样一个机构一层层上去的。那么这个机构只寻找认同他们方式的人,这就是为什么中国进入了一个最大的困难,那就是系统自身没有更新能力。西方社会是建立在一个理想的逻辑上,这个逻辑是说我们有自我调整的能力,我们靠理性来完成社会进展所需要的要求。那中国是什么呢,我们靠党性来完成。这个党性是什么?他们甚至不能尊重真正的党章或者宪法,实际上就是一个很简单的家族性的封建统治。
你最近决定再去四川一次,会不会预料这次去有什么风险?会出什么意外的状况?因为你这次去立案,要跟公检法打交道。
图十一 艾未未工作室提供 艾未未在地震现场
我觉得一个维权的人,或者一个上访的人,他完全是体系的一个牺牲品。因为你是为了一个很简单的理想——我被别人伤害了,我必须尊重法律,在这个前提下,我必须去立个案,我要报下警。然后你发现,哦,这个系统是不支持你的;他们认为,你被打了有什么了不起啊?我们不承认,谁见到了。那么这样你就必须用人性,用你的所有的尊严和对世界的理解来和这么一个简单的、荒谬的结论来对质。就是说我要么接受你所有的语言,那么就等于放弃我所有对世界的理解;要不然我还得为我的坚持付出一定的代价。对我来说,很难选择前者,我只能说这个事发生了,我把它完成。这是一个程序,我必须尽到责任。你如果连被打了都不去找他们,那不是被人笑话死了。
可是对于很多人来讲,这也是很自然的,因为给你们回复了对吧?
这个结果从最开始就是每个人都知道的,大多数人放弃的一个最重要的理由就是说,你跟这个社会斗,是不会有结果的。我也经常会这样想,哎呀没有结果的。但是没有结果我也得斗啊,因为这个是我的生活,我在这里啊。我的生活就是这些内容,没有比这些更有意思的内容了。因为你如果不维护你生命赋予你的最基本的权力,那你还需要什么呢?
上头也查你账号了,有没有人解释这个?
其实也不需要解释。我问过他们,说你为什么要查我账户啊?他们当时很吃惊——我怎么知道这事了。他说这是我们的常规做法,当他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通常就是去查账。因为查我帐时,我当时出国了;所有人都认为,我不应该再回国了,他们说艾老师,你回去必然有危险,你想连公安部都来查你帐了。
我说,那就让危险发生吧。我说这个事情,没有发生的危险永远不是危险。所以说过段时间我还是回来了,我觉得他们也应该能看到。我觉得你在和任何人打交道的时候,包括通常我们所说的你的敌人或者什么打交道的时候,实际上也是在告诉别人你的行为方式。你不能做一些让别人瞧不起的事情我觉得,对不对?我说的很简单,我在最后一篇博客里说的也很简单,意思是你不要太低估了我。
你觉得低估了你哪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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