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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有人类以后,发生的最大一次变革
日期:6/26/2010 来源:参与 作者:艾晓明 艾未未

“这是有人类以后,发生的最大一次变革”
——艾晓明访艾未未谈网络、公民艺术与问责



敏感词: 草泥马之乡 色情 国保 长安街 信息公开
时间:2010 年 4月1日
地点:北京草场地258号,艾未未工作室


 

图一:美丽的草原我的家

写在前面:《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剪完之后,我去北京草场地,给艾未未和工作室的朋友们看。看完后大家觉得没问题,可以公开;但因为剪辑软件不兼容,未未工作室的老张可是忙活了了好几天,才把作品压成上网。

 

图二:《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设计图之一,作者 小静

我借机和艾未未做了以下访谈,上次见面,还是做《花儿为什么这样红》采访时。2010年4月前,艾未未出访科隆、纽约,春节前后的故事也不少。冬去春来,草场地满园春色。

 

图三:《哥俩》

为读者阅读方便,我给谈话内容增加了小标题。

艾晓明(下略):我在网上看到你在纽约和推特发明人对谈,金融危机、社会变革等……

艾未未(下略):这次金融危机,是全球化以后遇到的第一个很大的问题。这个问题实际上非常好:就是说互联网时代,它真正使原始的结构在全球范围内发生了最大的变化。过去的权力、包括语言结构,包括系统的运转模式,都建构在传统的价值体系之上。有了互联网之后,实际上这个变化非常大,只是大家还没有完全意识到,就是个人有可能独立获得信息,构成自己的判断,然后进行表达。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这是有人类以后,发生的最大一次变革。

一“这样的社会,我觉得非常危险”

你跟推特的发明人谈到这个问题没有?

我们没有探讨这么详细的问题,没有谈到美学、政治学跟互联网的关系。主要还是谈的中国面临的处境。我觉得是一个困境,就是说,当一个社会高度发展的时候,它必须依靠或者建立在大多数人信息不完备、被遮挡、屏蔽的情况下;那么这样的社会,我认为非常危险。我觉得西方社会对中国的情况,尤其对极权国家的情况不够了解。我做了一个比喻,在和赫塔•米勒(HERTA MUELLER)的谈话中,我就说:大多数人都说,哦极权,极权是怎么回事?这就像你说下雨是怎么回事,这个是不好表述的。只有站在雨中,你才知道下雨是怎么回事。它是一个全面的信息和全面的状态。所有的困境不是完全可以用语言来表述的。

所以中国这个状态并不是所有人都理解,当我说,中国没有几个最大的国际互联网平台的时候,所有人都很吃惊。那么我说,中国也没有推特,也没有CNN的时候,作为西方人不太能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会没有?那么我说你看看都哪些国家没有吧:北朝鲜没有,伊朗没有,古巴没有。我觉得这个已经说明问题了,就说什么样的政权需要维护自己的统治,是建立在绝大多数人或者所有人失去他们的行为能力,失去他们一些最基本的权力?
 
你这样直接批评政府,不觉得对自己有威胁吗?


这个问题我不断地回答,西方人也不断地问,说你这样的批评会不会有威胁。我是这样回答的。我说,实际上我们从来都生活在威胁之中。这个威胁已经伤害到我们生活中最基本的权益、情感、行为方式,我们对自己的判断、对外面的看法。这种威胁还不够大吗?难道只有把我放在监狱里才叫威胁吗?只有一拳打到我头上才叫威胁吗?因为我说过人又不是猪,要刀架在脖子上才叫威胁。我们的处境就已经是威胁。第二我说如果我不这样说,这个威胁仍然是存在的,这个威胁更多地体现在我的邻居、我的朋友或者我不认识的一些人身上。但是我希望通过我这样说,有很多人像我一样去说。我说多一个人说,我的威胁少了一半,一百个人说,我的威胁是百分之一,这个帐是很容易算得清的。

赫塔•米勒怎么回应?

米勒她是非常了不起的女性,她是罗马尼亚的一位犹太人,曾经受到罗马尼亚安全机构的威胁,跟踪、调查,和这儿情况一样。我记得在一篇文章里,她提到一点非常有意思,就是罗马尼亚的安全系统希望发展她成为线人,她说了一句话:我不能那样做,因为那不是我的character;就是说我这个人不是这样的,如果我这样做了我就没了,我这个人就等于不存在了。

 

图四:网络漫画 艾未未与米勒

她是一个非常坚定的反极权主义者,在每一次谈话里面,她都在谈这个问题。她说我们是在为那些死去的人谈话,我写作是因为我为那些死去的人在写。她是非常清楚的这么一位女性,别的东西都不可能改变她,荣誉或者是……都不可能改变她。这个我觉得很了不起,她拒绝去放弃,拒绝去遗忘。

因为记忆和坚持是很痛苦的事情,反极权在世界上不是一个时尚的、热门的话题,没有人老是愿意去提及所谓个人的不幸,或者是一个族群的不幸。对不对?因为大多数人不是生活在这么一个状态之下。

米勒倒是问过我一个问题,就是说,推特也好互联网也好,你们是不是过大强调甚至夸张了它的能力?她想到的是,伊朗革命中用它,政府最后是非常傲慢的,该抓抓,该杀杀。我觉得她说的一半是对的,简单从认知上面来完成对这样的政府或者当政者的声讨,是不能够完成整个社会变革的,她当然需要其他很多方面的跟进。但是我说,如果我们在一个黑屋子里,我们只有这个蜡烛的时候,我们一定会点起这根蜡烛。因为我们没有别的可能,这是中国的一个情况。

你这些想法也跟国保说过?你说最近国保来找你了?

 

图五 大眼睛

我和他们有交往。主要是他们希望能跟我多接触一下,交流一下。是建立一下接触,倒没有什么真正的交流,主要是我在谈。我还是很清楚地在谈我自己的观点:这个国家这样可不可能,就说这么做,有没有这种可能性。因为我说民主不是一个政治理想,民主是一个有效的手段,是一个国家怎么样进入到一种新的可能性中,而不是说……因为显然这个问题是很大的。因为你可以不民主,但你也要有一个改变的方式啊。所以我们有一些交流,没有什么具体的问题。

 

图六 发课——大眼瞪小眼

二 “我们都是色情的产物”

我看网上那个草泥马之乡,那些照片。

我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就是到你这来聚会,然后跳起来?

 

图七 赵赵拍摄 裸奔

如果了解我的人会发现,我在理论上是很坚定的,或者有一个持久的思考。但我的行为是很即兴甚至无厘头和不假思索的。因为我不太愿意给我的行为每次做一次判断,我觉得这个没有必要。但是行为又是很重要的,因为你的所有的态度都是要靠行为来完成的,我很怀疑那些只有态度没有行为的人。当然你说,态度也是一种行为,但是那个行为比较可疑。

所以经常有些事情,比如说像那次就是网上几个朋友说,我们想来看你,我说可以呀。他说我们想叫一些人来,很多人都想来,我说那好吧;推特上的人其实天天都泡在一起,我上得比较晚,也有几个月时间了。这么多推友想见一面,其实是一件比较忌讳的事情。但我也说,那见面就见面吧,就大家吃饭什么的。但是我想提出一个要求,那来了我们都得脱啊,就完全是临时这么一说。

来了以后我说那大家都脱吧,大家都很扭捏,因为都不认识。可能里面有两个人认识,有很多人都不认识。但是我觉得脱是一个态度,实际上我觉得我最大的一个优势是,公开和不遮挡。我觉得这样一个态度我可以做到,但是我不知道政府能不能做到,显然他们是做不到的。

那报纸上说,夫妻在屋里放黄片都给弄到派出所去,你们一群人在这儿裸体,你不觉得会被认为是色情吗?

色情在生活中我不认为是个问题,我们都是色情的产物,而且还会一直色情下去。只要这个不伤害到他人的利益,又在法律的框架之内。我觉得色情一点没什么不好。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讲,所有的这些跳起来的身体又并不色情,因为他的诉求不是一个具体的性对象。你怎么看这个裸露的身体?

我觉得,裸露对我来说是一种释放,是把话说白了这么一件事。因为我们都过多带有文化的伪装、历史的痕迹。然后我们为我们的行为找太多的去或者不去、做或者不做的理由。但实际上,我觉得直觉和本质的东西可能更接近我们要追求的一个社会的品质。就是说,让每个人有机会表达,让每个人有表达的可能,每一个身体和另外一个人是一样的。实际上你看大家都脱的时候,你很难分辨谁是谁了;其实这不太重要了。你看到的有胖的、有瘦的、有跳得高的、有跳得低的,但我们都看他们,哦是一个个裸体。

当你跳起来的时候,那个时间很短。大家跳的时候照相机拍下这一瞬间。但这一瞬间放在网络上,它就变成凝固的图像,变得很长久。那么,如果在一个世俗的框架里来看,你不会觉得别人来观察你身体的每一部分包括隐私,你不会觉得这是隐私吗?

详见白糖罐的公开图片库
http://picasaweb.google.com/sugarjar

我觉得对于一个普通的人、尤其在中国这样的社会的人,是没有隐私的。因为我们并不具有可被隐蔽的成分。虽然你说,哦,这是你的隐私;实际上你说你的隐私时别人连兴趣都没有。所以隐私必须建立在广泛的兴趣上,这个隐私才是隐私。当别人对你完全没有兴趣的时候,是没有隐私的。昆虫没有隐私,就像你说无产阶级没有祖国一样。因为第一你不具有可属性和特殊性,单一性在那儿,所以说,我觉得这个隐私是不重要的。

如果说,对很多人来讲,无论是学者还是艺术家,让他们脱光了跳,可能都有心理障碍。

这也是我希望挑战的一部分,实际上谁都有心理障碍的,对不对?我觉得我们能走多远,涉及到我们对自身的认识有多彻底。我们为什么会有这种障碍?我们常常会问。实际上,我们的身体难道不值得我们骄傲吗?难道我们之间这么想见面,难道我们不想见得更多一点吗?所以我觉得,有时候需要把话问得更进一步。这实际上是把自己放在一个位置上,让自己实际上是很尴尬的位置。但是当你走过这一步的时候,你会比原来更透亮一点。

当你们脱完了,再穿上的时候,你觉得大家的关系都密切了一点吗?

显然的,不信我们可以脱下试试看。

好,我再问你……

转话题了。

哈哈,是的。我的意思是说,后来又上了天安门了……

因为我觉得生活是靠细节来完成的,我刚才还想说完的,真正是靠细节完成的。实际上所有的遮挡都是细节部分去掉了,然后让我们感觉很安全,很不屑一顾。但实际上细节出现的时候,情感还有状态都发生了变化,你看到没看到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三 “世界上最成功的一个游行”

然后不久就上了长安街,这在国外来讲是非常大的一件事。

对。

当时你怎么看?

我以前说过一句话,我在处理大的问题的时候,都是用最快的判断。比如说我是不是回国,很多人都说这是太大的事儿了。你在美国待了十二年了,你是不是先回去看看,或者你先来回走一走或了解一下。我根本没有说,回去我就把所有的东西一打包我就回来了。不准备再看看我是什么样,因为我常常做最坏的打算,因为我对自己没有什么自视很高的状态。最坏的打算是什么?不就是把我抓起来吗?

可有人一直说:艾未未和普通中国人不一样,因为他有国外的居住证,他有国外的护照。你的护照到底是哪里的?

最初,其实我刚开始折腾的时候,人们都说,哦艾未未就是哗众取宠,对不对?他就是想借这个出名。后来他发现我其实很有名,不需要靠这个出名,大家这块不说了,就是关于我的这种说法吧。然后就说,他是外国人护照,他没事,他随时可以跑,我只好把我的中国护照贴上去。因为没人相信一个中国人,我们那个年代的中国人到美国十几年以后,仍然拿着这本中国护照。那他们又不说了,他们现在只能说,他是靠他父亲什么的。

我跟我父亲其实没太大关系的,都是媒体为了有时候登我一个东西,他们觉得在编辑上很难通过,把我父亲搬出来。实际上他们也不是太想谈这个事,因为究竟一代人和另一代人的诉求是非常不一样的。那么这个大家其实现在也不太说了,顶多就说——谣言啦:他拿着美国人的钱,或者有什么反华势力资助他。

我觉得我不需要反华势力来资助我吧,我本人就是反华势力。所以我觉得这个事儿,很好笑。那么,关于我为什么能这样做,那是因为我做了以后你们才问这个问题啊。我做之前你说我能这样做吗?大多数人,连我家人、朋友都跟我说:未未——我九十年代初出黑皮书的时候,当时所有人都说,这书出来你就完了,肯定是完了,这不可能的。我说那我先出来才能知道是不是完了,对不对?我不能说先预料我完了,那我本身已经成了这个思维体系的一部分了,我先牺牲了。那么我出了以后没完,然后2000年做不合作方式展览的时候,有人说,啊,你敢做这样的展览?做了肯定是完了,这不可能的嘛。

“不合作方式”展览是怎么回事?

“不合作方式”是我们有五十来个艺术家,多数是北京的,全国各地都有,我们在上海做的一个很大的展览。这个展览第一次提出我们要不合作,所有艺术家最重要的价值,最本质的一个价值是他的特殊性和个性化。就是说,他不但对现有政权的政治体系不合作,他对西方文化的结构也是不合作的。他对所有的强权不合作。当时谈这个问题还是很少的,然后又把它付诸一个展览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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