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前共产主义政权统治下的著名政治异议人士亚当-米奇尼克先生访问北京,与中国的一些知识份子举行了一场座谈会,由此引发了海内外知识界一场不大不小的思想辩论。作为那场座谈会的亲历者,我谈谈个人对该事件的一些看法:
双方矛盾的焦点集中在对现政权的认识层面以及由此推演出来中国民主化进程的路径选择上面。在我看来,反对米奇尼克观点的一方拿“国情论”的观点来证明中国与波兰的政治现实有所不同,更为确切地说,其实只是借批判米奇尼克的观点来重申和强化自己的主张。有意思的是,一些米奇尼克观点的支持者们拿出来另外一套完全不同的“国情”理论来加以反驳(我很怀疑双方用这种单调的白描式的手法所描绘出来的“国情”的准确性和可信度,正如执政党一贯宣传的那样)。在当代中国的思想史上,这样的思想交锋并非是米奇尼克来华之后才有发生,可以预期,在中国没有发生实质性改变之前,这样的思想交锋还将会长期地存在下去。
我认为,这样的争论并非没有实际意义,但过于夸大其意义同样是不可取的:无限地强化某一类型的观点,甚至上升到绝对真理的高度,这是非常危险的,它极有可能导致我们走向思想上的极端和封闭。在我看来,这些观点里面都隐含着某种“预设历史”的成份在里面,无法得到实证,因此,很难判断哪一种观点更站得住脚,哪一种观点不太符合“中国的实际情况”;或者说,哪一方合理的成份更多一些,哪一方谬误的成份更多一些;到底是绝望的“英雄主义”还是投降的“绥靖主义”;“理性”或者“激进”诸如此类的问题,当然,在未来也有可能会以其中的某种或者交叉复合的面目发生。正是因为来自这种未来的不确定性,今天,在我生活的周围,充斥着各种变化无常的声音和多重面孔(其实正是这些观点在现实中的生动体现,它们的存在也给沉闷的空气带来一些幽默的温和色彩),比如:一些长期以“革命党人”自许的朋友居然会毫不费劲地为一个和平演进的计划作政治上的辩护;一些主张温和渐进道路的朋友可以在一夜之间摇身一变,成为非常“激进”的“革命者”;同时,极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个时间或者某个特定的社交场合又退守到原来的立场和主张上来;如此反复多变,所表现出来的“灵活”度和“可塑”性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甚至还有这样风趣的现象,有些曾经声称要“自焚”以明其志的“自由战士”,如今正努力地、竭诚地为那些地位显赫的权贵们甘效犬马之劳,诡异的是,运用的居然也是同样的语言。总之,“你到底是支持改革,还是支持革命?”这样的句式,在我们这里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它好像是过去发生的一个年代已经很久远的古老故事,或者是一件高挂在头顶上方却永远也无法触及到的事物,而在目前的政治语境下则更像是在开一个完全不着边际的国际玩笑。
因此,有关“改革”或“革命”这样的历史命题(更为准确的表达,是通过和平还是暴力的方式来实现中国的民主),并不在我主要的思考范围之内,原因在于,对未来的历史去做准确预言并非我的长处,同时,这样的命题也过于宏大,超出了我个人的能力范围,从某种意义上讲,甚至也超出党的核心领导阶层以及职业革命家(如果真的存在?)的能力范围之外。就我个人而言,如何在一个机械的、原则僵化的、令人窒息的政治官僚秩序下面依据自己的良心和意志自主地行动,争取做一个自由人,为当下的生活赋予其人性的尺度和真实意义,谋求一个存在和自我实现的空间,就像我们目前所做的,或许通过努力还可以做得更好,这是我主要的思考方向。
回到具体的那场座谈会上:
我认为,作为当代反对共产主义极权统治的标志性人物之一,米奇尼克用他的政治思想和政治实践无可非议的证明了他的实际价值,他应该是一位值得我们尊重和认同的老人。米奇尼克能够来到我们中间并且分享他的个人经验,本身就表明他对中国民主事业的认同和支持,未来,我们需要更多的米奇尼克们、哈维尔们来到我们中间,关注中国的政治问题,而不是相反,否认这一点,我认为是不明智的。从这个角度上讲,我们应该感谢米奇尼克,同时也应该感谢为这次活动付出努力的组织者们,即便有官方有意默许的成份在里面,我认为,这种有限的“开放”至少并非一件坏事情(当然,这肯定不是一种常态,因此也不必过分高估它的积极意义)。
与今天官方例行公事的新闻发布会、机械的语言风格不同,面对现场朋友以及网友完全没有预设的即时性提问,作为一位年过六旬的老人,米奇尼克在现场表现出来的机智和敏感度也是非常值得一提的,他没有那种训导式的语气,而是用一种非常人性化的语言概括高度专业的政治问题(这一点,是否对今天的人们有所启发),很大程度上,他的回答建立在对极权专制制度统治的普遍性规律、波兰国内及中东欧政治的经验上面,与他一贯以来的政治思考也是一脉相承的,即侧重于在极权统治的压迫下如何去拓展自己独立的政治生存空间而非如何支持现政府的改革(而在我们这里,其实连实质性的改革都并不存在),对于我们而言,这些东西都是值得去思考的。
最后,还有一个小小的细节,在座谈会完毕之后,米奇尼克举行了一个专门的签名售书活动,为了表示对中国民主事业的支持,米奇尼克询问现场要求签名的朋友,“是否签署过《零八宪章》?”如果没有签署宪章,他就在其著作上签上“亚当—米奇尼克”,而对于那些签署了宪章的朋友,他会特别补充一句“献给签署宪章的朋友(大意如此)——亚当—米奇尼克”。
对于任何人、任何事物保持一种警惕和怀疑主义的态度是对的,但是,过分地强调怀疑主义的价值,将会导致僵化的、毫无节制的教条主义,最终只会把我们忠实的朋友拒之于国门之外,与我们今天所追求的开放社会的目标是不相吻合的,这是我对米奇尼克的中国之行以及由此引发的思想辩论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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