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年52岁的中国作家廖亦武
他被关押过四年,被恶意刁难过──现在,中国作家廖亦武抵达德国。《明镜在线》在这位持不同政见者抵达柏林不久后采访了他,谈话有关他的狱中遭遇,以及德国总理默克尔的对华政策。
明镜在线:廖先生,就在前不久,中国政府禁止您在国外演讲和发表作品,现在您来德国,也是为了在德国发行您的一本有关监狱经历的书。您现在处境危险吗?
廖亦武:离境前,我必须向官方承诺不在国外出版《证词》一书(译者注:德文版书名《为一首歌和百首歌》)。也出于对我人身安全的考虑,菲舍尔出版社 (Fischer Verlag) 将书的发行日期推迟了三次。但是,我已经不愿在中国继续像人质一样被扣留,我作出以上承诺的惟一原因,就是为了能够离境。这种“协约”对一个作家来说,毫无疑问是一种不可理喻的侮辱,然而对我来说最为重要的,是能够自由地出版和写作。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今天能够坐在您对面的原因。
明镜在线:您计划逗留多久?
廖亦武:这会根据书的发行需要而定。之后我会去美国,然后去澳大利亚。我获得了2012年“德国学术交流中心 (DAAD)”为期一年的奖学金,我将在柏林度过这段时间。我希望,哪天中国政权得以变更,我可以安全返回中国。
明镜在线:您因为写了一首关于1989年天安门广场大屠杀的诗,在监禁了4年。您在狱中精神崩溃过,并两次试图自杀。您是怎么存活下来的?
廖亦武:最晚在我入狱之际,我意识到,我的精神、我作为知识分子的身份在这里是没有立锥之地的。我入狱时必须脱光衣服,肛门也被检查,是否携带违禁物品,从那一刻起,我活得跟狗一样。每每想起那段时间,我自己都难以置信我还活着。但有一天我终于意识到,我必须把这些经历记录下来。监狱的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章──我被逼迫放弃人的尊严。我把我看作是历史的某种载体,我的职责就是去描述这段历史。
明镜在线:如此屈辱的遭遇还能写出文学,这是一种补偿么?
廖亦武:有不少政治犯也写过他们的狱中经历,而我的跟他们的有些不同。比如大热天,监狱的囚犯们通常会彼此帮忙在肛门塞入一些牙膏,以制造一些凉爽的感觉,可很快,牙膏就会变硬,变得很难弄出来。今天,当我读这段笔记的时候,我会问自己当时怎么会如此“堕落”。我想,大部分前政治犯是不会写这些东西的。
明镜在线:您能在狱中写作吗?
廖亦武:没法多写。我现在的书里收录了30个监狱里写的故事,我当时把它们藏在了一本精装书的封面底下,但书的手稿其实还是我后来写的。因为手稿在搜查时被没收,我曾经从头写过三次。
明镜在线:艾未未和维权人士胡佳的被释(译者注:艾未未是取保候审),以及对您的放行,给人一种“政治缓和”的印象,可同时,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刘晓波和许多其他人士依然在押。您如何评价具有批评精神的知识分子在中国的处境?
廖亦武:其实,我4月4号就应该去纽约参加“世界笔会之声”节。起初,我还以为这事跟2010年去科隆文学节 (Lit.Cologne) 那样简单,买张票,去机场──可在那儿,我被扣了下来。警方告知,这次想完事可不会那么简单,一个警官还威胁我说:如果你再来一次,我们会让你消失一段时间。4月3日获悉艾未未被捕后,我一身大汗,到今天还是那种紧张。
明镜在线:您能够想象有一天被中国大使馆邀请到柏林朗诵您的作品吗?
廖亦武:这是一个无比美丽的梦。但目前,我还是不希望见到这些人。这些现在正在统治我的祖国的权力者们都有着很肮脏、很丑陋的心。我相信,胡锦涛和温家宝永远不可能邀请我,这种想法他们做梦也不会有。
明镜在线:您的书虽然在中国被禁了,但在黑市上它们非常热销。
廖亦武:我听说了我的书在国内成功盗版书中名列第三───这是我对祖国的贡献。我们在国内有一种说法,说一个作家必须拥有三样东西:一张离婚证、一张刑满释放证明书和一张搜查令,如果有了这些东西,他就是一个出色的作家。
明镜在线:您三样都有。
廖亦武:是的,离婚证我甚至有两个,搜查令就更多了。
明镜在线:我现在在用一部iPhone记录我们的谈话,这是一种在美国设计、用中国廉价劳力制造的手机。我们欧洲人在购买这些产品时,是否应该良心不安?
廖亦武:其实中国人民并不关心西方人的良心安与不安。中国还有工人,他们得去收集地沟里的废弃食物,将那些地沟油掺入新鲜油里一并出售。这是一个大丑闻。跟这些工人比,iPhone的工人已经算很不错的了。
明镜在线:去年科隆文学节前,您给默克尔总理写过一封公开信,请求她帮助您成行。您收到过回信吗?
廖亦武:没有,至少不是书面的。但是有过一位德国领事馆的工作人员跟我碰了头。他告诉我,默克尔总理读了我的信,很感人,她会继续密切关注我的情况,并为我提供支持。我就利用了这个机会请他转交一张《窃听风暴》盗版DVD,以示提醒。
明镜在线:在德国往往会有人认为,对中国人权和自由的支持不应该影响跟中国的经济关系。您能理解这种看法吗?
廖亦武:在美国,或者在法国,你可能还可以选择这种立场,但德国因为自己的历史,必须承担起某种责任:德国先经历纳粹独裁,后经历了东德社会主义时期。如果东德人默克尔认为她应该把重点放在经济上,她可以这么做,但是,知识分子应该作为国家的良知发出自己的声音。
明镜在线:在西方,您总是会被问及中国的政治局势,而较少被问及您的文学创作。这会不会让您有点烦?
廖亦武:这其实是很正常的一种情况。我来自世界最大的独裁国家,跟我的朋友刘晓波──这位极其坚定的人权战士一样,我永远会被问到这样的话题,涉及我本人作品的问题会少些。对我来说重要的是,通过记录我和其他人的经历去承继中国的传统。共产党总有一天会消失,那时就会有更多的人想读我的书。两千多年前,史学家司马迁写成《史记》,他的遭遇非常惨痛,那是他的命运。可他的书到今天还有人在读。
明镜在线:自由对您意味着什么?
廖亦武:在中国,知识分子自古以来就非常孤独,即便他们在有生之年的境遇似乎极其无望,但他们的作品却永远地传了下来。在监狱里,我想象自己是在与孔子或司马迁进行心灵的对话,这种对话承载了我,而它还会被永远承继下去。这就是中国文化。
明镜在线:那么,跟文化的永久性相比,眼前的境遇就不那么重要了?
廖亦武:中国共产党是中国恶劣势态的罪魁祸首,但与绵延数千年的中华历史相比,共产党的统治只是一段很短的时间。
原文:"Ich lebte wie ein Hund" 来源:明镜在线 发表:2011年7月7日 本文由“译者”志愿者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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