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德国媒体大量报导他来到柏林之后 ,才略略读到关於他的的故事,挺有意思的。刚过去的周末,Berliner Zeitung 刊登了他的全版访问,现试译一下,欢迎指教。有不顺畅或欧化中文之处,请见谅。
《我是时代的录音机》 (原文﹕Ich bin das Tonbandger?t meiner Epoche) 刊登日期﹕16./17. Juli 2011
廖亦武把他在中国监狱中的经历写了出来,新书将在几天内出版。他现居柏林,回去将会很危险。
访问人﹕Arno Widmann
我们从 Lettre International 首次的德语出版认识廖亦武,一个与现今中国宣传文案格格不入的叙事者。廖亦武的中国不欠摩天大楼,可是这些大楼往往被描述为,人民被迫撤离家园来腾出空间,安置由全世界最好、身价最高的建筑师设计的最新、最华丽的不动产。廖以非小说作家的姿态出现,他有好几首诗歌终於在《一首诗与一百首诗》中被打印出来。从他的言语中,我们开始猜想,他走过一条痛苦的路。
在监狱和折磨---对他人及自己的---之中,他认识也改变了自己。他不再站在中心点,他有义务去作见证。他要尽一切机会写作和出版,这是他存在於世的目的,这也赋予了他存在的权利。我们与他在 Berliner Haus der B?ll-Stiftung 会面,那时才不过上午,但我们已经是他的第三个访问单位。他的德国编辑正与一位澳洲记者通电话,那记者看了一篇 The New Yorker 的网上报导,得知廖离开了中国,经过河内和华沙来到柏林。那记者想知道,新书的英文版会何时出版,廖又会不会如期前往澳洲。廖会在九月发佈另一本书,内容集结了一些人物访问,有关基督教如何在共产中国落地生根,可是只会有英文版。廖亦武表现轻松,乐意讲话;他事事都想知,常常会问翻译员,我的说话是什么意思。
阅读《一首诗与一百首诗》的时候,我想起 Raul Hilberg 一本关犹太人被灭绝的着作的标题《Tater, Opfer, Zuschauer》(凶手、受害人、旁观者)。
我不认识这本书,我读过 Elie Wiesel 的《Nacht》(夜)。1989年,在坦克车辗过在天安门广场的示威群众后,我发佈了诗歌《屠杀》。后来我入狱了,在那里待了差不多四年。《一首诗与一百首诗》---这本才刚发行的书--- 记述了我在监狱里的经历。我对中国这一面一无所知,虽然我读过关於政治犯的书,知道单独监禁是怎样一回事。准确一点说,我认识这个字。可是真实的情况是怎样,我无法从书本中见识,也无法从我的朋友刘晓波处得知...
... 那个仍被囚禁的和平奖得奖人。
我在狱中的时候,才学会单独监禁的意思。请不要忘记﹕中国有不同类型的监狱。有些环境很差,但仍有活动室;另一些则有绝对的监控。我被囚在重庆一家监狱,那里肯定属於后者。
你要对我们说什么吗?
监狱是中国社会的缩影,特别是其丑恶的一面。另一方面,政权在宣扬 (监狱能创造) 新造的人。在座就有其中一个 (按﹕廖亦武自己)。透过监狱,我成了新造的人。我还想回应你关於犹太人被杀那道问题。阅读 Elie Wiesel 那书的时候,我留意到犹太人和中国人的分别。犹太人有集体精神 (kollektiver Geist),面对火炉之时,他们齐声歌唱。他们唱着﹕这个世界是一道我们必然要过的窄桥,不用害怕,会过去的。中国人之间没有凝聚力,每个人都只为自己而死,为自己苦恼,为自己受折磨。每个人都为自己而活,也只单纯为自己而活 (原文﹕Jeder erlebt es als sein eigenes, und nichts als sein eigenes, Schicksal)。正因为此,我把一切写下来是如此重要。没有人再会这样做,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书中多次提到﹕中国人是狗。你想说什么?
当一个人入狱的时候,他会被迫蹲下来,像条狗一样。狱卒由上而下看着你。你要脱光衣服,全身赤裸。你的身体会被逐分吋的检查,最后他们会把一条筷子塞进你的肛门,查看有没有东西藏在里面。
食用的筷子?
对。现在,你之前的人生从此消失,你谁也不是,你是一个零。当你回到囚室时,就要重新伏在地上。其他囚犯会殴打和虐待你,你是他们的狗。每种折磨/酷刑也有一个名字,像菜色一样,差不多有五十款。施刑者会把酷刑喊出来,如刚看了菜单般。他们选择你的痛苦,如同食客在餐厅选择享受 (点菜)。你不再是一个人,你是一条狗。同时间,你也停止当一个人,你是受害人,但也是凶手。你现在虽然是受害人,但在此之前你是凶手和旁观者,之后你也会变回这两者。凶手、受害人、旁观者,中国人就在这圈里团团转。
你在书中一节提到,人民必须诅咒一个孕育刽子手的社会。你可以想像一个没有刽子手的社会吗?
在过去六十年,中国历史除了制造水坝、办公室、房屋、工厂和监狱外,还有习惯(Gewohnheiten,这里也可解习俗),去批斗别人就是其中一种。刚开始的时候,那是一种求生技能。受害人为了不被杀害而互相批斗。现在这变成了一种习俗,几乎无人是没有这习惯的。每个人都是凶手、受害人和旁观者。比方说,年资最老的人在监狱里有绝对权威,可是每个狱卒都有权力把这些人压下去。
狗只可以怎样建设一个没有刽子手的社会?
我是我们这时代的录音机,我描述发生了的事。不写作,就没有记忆,发生了的事情会当成没发生过。我把这一切记录下来,这才有公义的可能 (註1)。不然的话,人生就没价值可言了。
这也是你的自况吗?眼前没有公义的话,你的人生也没价值了?
对,我有这个意思,很严肃的。没有公义,我们的生命毫无价值。我列一张单子出来,利用他的话,将来可能会有一次机会达至公义。这是我的工作,我的任务是为补偿公义提供一些文件 (註2),这是我人生的目的。
你的书既绝望又有幽默感,既冷漠而又充满情感。当中有一节写到,你的母亲与你的父亲结婚了 --- 日子过去了,爱在哪里?你又写到﹕这造成了四个孩子。之后一页细緻地描写了你和妻子的性爱场面,不,那不是性爱,那是性和暴力。
我在四年后出狱,那时妻子和我疏远了。在晚上,我们躺在床上一起睡觉,可是她不愿意。我们还是做了,她跟我说,我对你已经没有感觉了,在生理上也没有,我们只是同盟。我感到被伤害,很愤怒。我有暴力倾向。这就是中国人的生活状态,我们找不到答案,也无法从恶性循环中走出来。政权在人民身上施暴,对我们示范了我们应有的行为。他展示了什么是,我们为了求存而必须做的 --- 我们不可以展现良善的一面。我们不可以对别人好,我们是国家暴力的产物,她令我们变成不正常。
会有出路吗?
可能没有。不过我个人比较幸运,我的脑袋还操作正常,还能把所有事情不止一次记录下来。我的手稿被拿走了,试过三次从头开始书写。其他人还有更惨的经历,而且他们没有机会把握自己的经历和正义感,把其论述出来。他们的命运也没留下任何痕迹,没有人会重温自己的过去。这是很可怕的,这真的是毫无出路。写作显然不是一条出路,可是不写作的话,什么也没有了。
在这里 (柏林) 是一种出路?
这本书《一首诗与一百首诗》为我们带来很多麻烦,我已完成这书很久而且早应该出版了。不过,在四月的时候,大陆当局告诉我﹕这书永远不能在中国出版,在海外也不能。如果我把它出版,就是做了不法行为并且要承担法律责任。
入狱?
是这样的意思。他们的说法是法律责任。S. Fischer 出版社很担心,他警告,如果此书在德国出版的话,我可能会在中国被补。所以发佈日期被延迟至六月,只要我人还在中国,书还要等一下。现在我自由了,书在七月二十一日起也自由了。
这书在中国从未出版过吗?
中国版和德国版是一样的。如果我人在中国,而这书在台湾出版,我将要承担法律责任。基於这情况,我被迫做决定,要不留在祖国,要不出国去。这不单单为了出书,也为了能继续写作。我头一次如此清楚,不难作出这决定。我一定要把我的经历写出来,我就是我这时代的录音机。我的人生没其他意义,如果不能在中国写作,我便要去一个可以写作的地方。就是如此简单。
你不想回中国吗?
我想回去,我不是政治难民。这是我第一次来柏林,之后去一趟美国和澳洲。除此之外,德国学术交流处 (DAAD) 邀请我在柏林居住一年。我会看看中国的情况变成怎样,到时也许会有些改变了。我想回去祖国,我有这权利。我期望 (按﹕auf etwas setzen 也解打赌) 中国会有转变。
未来两年半的转变吗?
对。我希望是这样,我仰望青天。
三年前我问过艾未未,他会给多少时间这个政权。他答﹕再多四年。然后他笑说,五年前我也在说同一句话。
翻译员的电话响起来了,她没有接听。那响声不断重複,她略为停顿,向我投了无助的眼神。在这次访问之前,廖天琪女士 ---我在此刻很想感谢她--- 已为两位记者和一个电台做翻译。我们把她累坏了。
廖先生,我们应否为你能来柏林以及我们能读你的书而感谢 Merkel 女士?
这一次看来不必,可能我的跺脚奏效了。我当然希望我的书能出版,而我的心声能被聆听。我认为,他们需要被聆听。
在这里,不在中国。
不完全对。我在中国没有官方正式的出版,可是非官方那边,我有点成就。《Fr?ulein Hallo und der Bauernkaiser》这本书在德国也由 S. Fischer 出版社出版,在中国有很大的回响。在地下市场里佔据排行傍的第三位,列在色情刊物和政治揭秘文学 (politischer Enthüllungsliteratur) 之后。
你在新书中,记述了母亲在你的头发长得狂乱时,带你去把头剃光。当头变得一片光秃之后,母亲欢欣地说,他现在看起来像婴儿般漂亮。现在你也剃头了,是因为你要每天记住,自己曾为囚徒并有天可能重蹈覆辙? 在狱中我们每两星期剃一次头,最初我觉得很难受,也觉得自己很难看。我出狱之后开始掉发,我想剃头可能是个解决方法。也许我至死亡之前都会这样做。
这不是一个宣言? 这是一个习惯,一个我从监狱带出来的习惯。
为何老子在你的书中担当重要的角色? 不可以这样说,担当了重要角色的是监狱带来的苦难,那些他们必须忍受的屈辱。老子的确常出现,他有些见解对我影响甚深。他说,那盛满了的,是空的;那非常吵闹的,是宁静的。我以前不明白,但当别人把我的双手从后缚起来,我明白了老子。最初我什么也感受不到,没多久手感觉到痛楚,那痛楚越来越强烈,直至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又或者,在我因为痛楚而大叫的时候,我非常大声地叫喊,越来越大声。后来别人听不到我的声音了,我体内仍在尽我所能的,咆哮。
-- 宋玉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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