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诗而屹立昆仑之巅
朱毅
2011年大年初一,与张元勋、蒋文钦先生遥遥互祝新春之时,两位老先生终于一致认同:
林昭在上海第一看守所血诗题衣的九章两跋,统统都是写致毛泽东的!
蒋文钦先生,圣女林昭的北大同窗,且被写作组师尊并誉为同级的三颖之一。精选入煌煌五七《广场》的青春代经典之中,先生署名“江文”篇就有三——或为五一九精英之最?以致林昭的上铺、先生的初恋、 “一张白纸”般纯净的团支书谭其慧女士也被株为“右派”,最终陷殁于大漠西陲!
百折万难后右派改正,蒋先生任教温州师专。
“惊天地、泣鬼神,与文天祥《正气歌》而二,一诗而屹立昆仑之巅!”——去年春夏之交,铁玫瑰园晶雕林昭九章首阙之际,蒋先生专函笔者如此笃评。正是感同窗之圣烈,叹千古之独绝,蒋文钦先生践林昭舅舅许觉民先生之约,以耄耋之年,抱病之躯,于蝇文蚁迹中夙斟夜酌,在林昭挚友甘粹先生艰难誊录一过的基础上又倾心穿凿三载有余,终于将林昭四十年前之十四万言书——即其提篮桥狱中《致人民日报编辑部信之三》——连同附录17000余字,逐字逐词精校注出,最终空茫未识者仅百余字耳。
还沉埋之国璧以圣光!——深深感谢蒋文钦先生为后五四最经典的文献之存传青史,引领时代,做出了最专业、最精湛、最具基础性开拓性的奉献!
血诗题衣,凡九章两跋,皆系林昭在上海第一看守所受迫害妄想生成的高潮时期血谏毛泽东之作。其成诗非但一日,大体历时三个时段:
1964年11月4日,被上海第一看守所严酷摧折、凌辱十五个月的林昭,骤然面对一碗热腾腾的饺子,冤恨、屈辱、悲怆、羞耻乱云般卷撞之中,林昭顿生惊妄:“姓毛的所长逼我失志不成,反来迫我失节了!”——“这玩笑可是再也开不下去了!”……至今尚难确考:上海第一看所所长在林昭的意念中,哪一天开始“姓毛”?那种意念与这天的惊疑,是否同步?也不知道给周璇、江青都诊断过的栗宗华老院长,1962年曾给林昭做出怎样的精神病鉴定?但是,反复穿凿一年以后完篇的十四万言书,明明白白就从这一天——1964年11月4日开始,圣女“疯”了,再难摆脱毛泽东以种种形式与她狱中苦难屈辱直接关联纠结的妄疑了:“在神谶默悟中林昭恍惚自己是费贞娥而独夫是李自成呢!!”(十四万言书P101)!妄疑中的林昭当然羞愤至极!不依不饶抗争至11月9日深夜,惨遭自此绵延整整六个半月的第四次铐刑!
而那一天,毛泽东在京主持中央常委会严令参加苏联十月革命47周年庆典的周恩来、贺龙,正式抗议马林诺夫斯基元帅酒宴上对毛的公然挑衅。
清醒的费贞娥冒充公主走近李自成,是要为朱明王朝复仇。归根到底,林昭就是因为拒绝复仇——她太在意她的大爱的透明与圣洁了,才会对一碗饺子极度过敏而陷入非常。那个雨夜对肯尼迪的祭思,林昭为什么誊录了至少五次?因为“自由是不可分割的,只要有一个人还受着奴役,就不能说人类是自由的!”她绝对不容自《普罗米修士受难的一日》以来一直对峙的独夫,以任何形式亵渎她!那么华夏精神史就该永远铭记:“只应社稷公黎庶,哪许山河私帝王!”——林昭血诗题衣九章的首章及第二章,就恰恰成诗于11月4日—9日的大妄疑、大疎然、大抗争之间。也就是说,面对妄想中逼近的邪恶独夫,林昭准备最后一搏的第一姿态,不是鄙夷,而是悲悯!不是意气宣泄,而是价值抗争与使命昂扬——恪守她和她的青春代俯瞰大历史的精神高地!
血诗明志绵延成无题九章,是在11月10日,林昭以玻璃片割破左腕血管以示抵死抗争之后,最大可能是在随即开始的十天绝食期间。“忧国何因自呈身?”把实难启齿的“我又不是杨八姐、息夫人!”变为婉转的诗拒、展为悲歌血谏,为大劫大难的祖国、时代、人民与不屈的青春代请命,一定是旷世巾帼辗转铁窗中的痛思焦虑,也是她妄想中最尊严,最使命、最决绝也最便捷可行的最后抗争方式。只能“无题”——“解铃还须系铃人”, 在骆宾王讨伐武则天檄文般的诗律与悲怀里,女诗人也空前满足了“与天公试比高”者的虚荣:“英雄”、“君王”、“冕旒”、“令名”、 “宸聪”、“宝筏’……有论者说,林昭也会冰雪聪明的妥协啊?我只感觉一种悲怆的刻意:为最后一搏更铿锵地传达出“守玉清操岂染尘”的坚拒,“贞娥匪比息夫人”的决绝!
然而极权按自身的铁血逻辑运转:1964年岁末的起诉、开庭,1965年春节的暴力,竟又是一番压迫林昭之“志”的态势,与“迫其失节”无关。林昭本来差不多“安静”些了。却不料2月20日,被林昭疑为毛泽东“跑步报话机”的狱吏“本命星君”,与林昭进行了一次十二分“不对路”的对话,几乎每一个对话细节都使林昭感觉独夫的邪心不仅没有收起,而且更其猖獗,更其无耻!实在忍无可忍,林昭花了整整十天咬牙写出吁请柯庆施紧急干预的《自诉二书》,发出隔一天——1965年3月5日,林昭抽出一件簇新纯白的西式衬衣,蘸血在衣背上题写了全部《无题九章》以及第一段跋语:“无题九章,以当绝命……””又在前身左右洒下了斑斑如热泪般的满襟血点。之后用一张纸把它包成小卷儿,缚牢,放在一边。这么差不多一整天我一声儿没出。”可“本命星君”居然拒绝收转,一位科长收了,第二天竟又与自诉二书一道退回了,林昭怔了半天,失声呜咽起来;三月七日的清晨一爬起身,又刺着手指在那件血衣的前襟空白处—-血点较少的地方题上了第二段“跋语”:“……君王不从,有死而已!收而又退,“歇斯底里”磨到临夜,才迫使检察院来人收走……
这就是《林昭血谏毛泽东九章》之由来与背景。
被独夫逼上“大梁山”的圣女林昭,凛于大义清操,又在高墙绝境的“小梁山”与毛泽东扑朔迷离神交遇合夙夜纠缠、对峙、消盈……日月良心,乾坤正气,圣女志节,铁窗使命,不仅所谓“汩汩血书”,所谓“冥婚情结”,所谓“给人民日报编辑部的信”,所谓张元勋探监,所谓“五分钱子弹费”与《历史的审判》,所谓四海灵岩、铁玫瑰园……盖源于此,岂仅小女子成了大枭雄的“本命星君”了?林昭血谏毛泽东,更是一个民族、一个时代、一代青春、一种守望经典而悲剧的凝缩与精神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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