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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阿夏芬堡公民勇气奖答谢辞
日期:11/15/2013 来源:中国人权双周刊 作者:廖亦武



廖亦武

我们的宗教是恐惧——阿夏芬堡公民勇气奖答谢辞


2012年10月14日午间,在德国首部宪法的诞生地——圣保罗教堂举行的颁奖仪式上,《法兰克福汇报》副刊的美丽主编登上讲坛致辞:“廖亦武,向你的勇气致敬。”

当时我打了个寒颤,犹如四年前,经历了八级以上的四川大地震,我的周围突然间只剩下废墟和尸体。我在灾区奔走几个月,后来在台湾出版了《地震疯人院》,自此那些腐烂的手和嘴,在我梦中一再浮现。我的同乡谭作人,为了配合艺术家艾未未调查死难学生人数,被警察从一望无际的废墟和尸体中拽出来,扔进了监狱——许多追寻真相的同胞被扔进监狱,判以重刑,恐惧成为中国人的宗教。于是2008年的奥运会在经济腾飞的北京举行——正如1936年的奥运会在军事腾飞的柏林举行——成千上万的观众欢呼雀跃,与纳粹国歌相彷佛的中国国歌因运动员斩获金牌而频频奏响:“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然而在巨大鸟巢内外,在满目疮痍的皇城内外,成千上万的便衣警察日以继夜地忙碌,从网络至地面,构织恢恢天网。他们的唯一任务就是强化从毛泽东、邓小平延续至今的无产阶级专政的恐惧宗教。

可西藏人的宗教不是恐惧。所以几千名笃信转世的寺院僧侣在四川大地震前夕,集体走上拉萨街头示威,举起雪山狮子旗,要信仰自由、生存权利和达赖喇嘛返乡,反对“奥运火炬”(形状酷似《为了一首歌和一百首歌》里多次描写过的电警棍,充足电,一按开关,顶端就喷射呼呼作响的假火苗)在藏区传递——犹如奥威尔《一九八四》里的故事细节,那年开春,中共高层决议,在早已高筑的中华世纪坛拉电闸,点圣火,随即由金牌累累的运动员当众宣誓效忠,拜领火炬,慢跑一百米或几百米,再交给后继者,再举火慢跑。如此前呼后应,一站站穿越北京市区,从四面八方出城,传遍中国乃至全球。沿途的境内党部和驻外机构,务必组织群众恭迎,如同封建帝王时代的“圣驾光临”。圣火传递的高潮之一,是和来自喜马拉雅山脉最高峰,也就是被称作世界屋脊的珠穆朗玛峰的人工“天火”对接(官方为此派遣庞大的登山队,于5月8日登顶造火,而后带回拉萨)。可是,这“奥运史上空前绝后的熔火创举”,遭到世界各地藏人的抵制,十四世达赖喇嘛、十七世噶玛巴和众多高僧大德闻讯均强烈反对,认为这是对藏人宗教和文化的亵渎,况且沿途劳师动众,也会给藏人居住区的原始生态带来严重污染。据自由亚洲电台2008年4月4日报道,达赖喇嘛特使洛第嘉日甚至在美国国会听证会上表示:奥运圣火传经西藏是对全体藏人的挑衅及侮辱。但是圣火传递在枪杆子押送下势在必行,所谓的“三一四骚乱”之后,西藏全境戒严,网路截断,中外游客和记者准出不准进。一百五十名以上的示威者被当作暴乱分子宰杀,还有数千名被抓进监狱,遭受非人酷刑。

投票支持北京举办奥运会的西方评委们,你们这是为刽子手政权做空前绝后的行销广告。你们享受民主,却因为全球化商业利益而力挺独裁。你们声称体育竞赛超越政治和边界,而自己却多次成为独裁者的特殊国宾。国际奥委会前主席萨马兰奇同志,您曾经在中国家喻户晓,中共总书记胡锦涛同志有没有说“党和人民永远感激您”?当天子脚下的奥运圣火历经几十万军警之手,踏着一滩滩血泊,闯过一座座藏传佛教的神山,掀起一阵阵意识形态狂欢,局外的西方人可料到这是一场持久灾难的缘起?

2009年2月27日,西藏安多地区(今四川省阿坝州)格德寺僧人扎白为抗议连环镇压,在县城公开自焚,被武警开枪击倒,成为西藏全境自焚第一人。“自焚的人们组成河流”——我这样写道——至2013年9月28日下午,已经有122名藏人以身殉道。

据作家唯色记载,2012年11月25日,在西藏安多地区泽库(今青海省泽库县)多禾茂乡,有一位叫桑杰卓玛的尼姑,年仅17岁就自焚身亡了。乡亲们从她家里,找到她事先留下的信封,里面是一张照片和一首藏文诗:    

博巴们请抬头,看蔚蓝的高空,悬崖峭壁的殿堂里,我的上师出走了

博巴们请抬头,看雪山之颠,雪狮出走了,我的雪狮出走了

博巴们请抬头,看茂密的森林,绿茵的草原,我的猛虎出走了

博巴们请抬头,看雪域大地,雪域的时代开始了,博巴是自由而独立的

达赖喇嘛,在远方履足世界,祈愿苦难下的红脸藏人,从黑梦中醒来

班禅喇嘛,在监狱遥望高天,祈祷我们的雪域,升起幸福的太阳

这首经由桑杰嘉之手翻译成中文的《自焚者之歌》,如此光彩照人,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更没有复仇,有的只是与雪域西藏相对应的纯净忧伤,以及对无上尊者的纯净祝福。作为无法挣脱中国这个标识的汉族人,我都为这个汉族独裁政权犯下的滔天罪行而羞耻。而西方人呢?特别是那些在六四天安门屠杀或“三一四”拉萨屠杀之后,还视中共为“战略伙伴”的西方人?

2011年8月23日午后,我在德国小城威士巴登受到十四世达赖喇嘛的私下接见,这位年近八旬的尊者握住我的手说:“要有信心!在历史长河中,共产党很短暂,虽然显得很长,但转眼就过去了。所以要有信心!”

我本想说:“难道不该反抗?”却忍住了。我知道作为充满血性的高原种族,藏人在历史上反抗过多次,就在达赖喇嘛1959年流亡之后,藏军曾发展到三万多人,沿着平均海拔四千米的雪线同共产党长期作战。可达赖喇嘛坚持非暴力原则,命令藏军放下武器。而在三年前,作为达赖喇嘛的精神传人,十七世噶玛巴在印度释迦牟尼诞生地,推出了长达六小时的舞台剧《密勒日巴传》,通过叙述先辈尊者的历史,再次强调对敌人的报复只会将自己拖入孽报深渊——我因此理解,藏人们在喘不过气的压迫之下,为什么不以牙还牙,为什么要前赴后继,忍受自焚的极致痛苦,也不愿变成冲向共产党的人肉炸弹。面对杀戮成瘾的世俗强权,非暴力自焚是弱者挽回尊严的成佛之道,“不自由,毋宁死”,所以达赖喇嘛和噶玛巴对此由衷痛惜,却表示由衷敬意。

我主张非暴力,却没有自焚的勇气。我曾经坐牢,遭受背铐多日的酷刑,所以连再次坐牢的勇气也丧失。我是一个逃兵,抛弃了自己的祖国,抛弃了许多为理想而入狱的朋友,抛弃了我曾经混迹其中的底层蚁民,万里迢迢到了德国。我以多种语言出版了多年写就的多种著作,我在文字里寄托信仰,在音乐里寄托无边的爱,这算命定吗?如果像我的朋友李必丰那样,逃出边境又被抓回去,就彻底完蛋。

我经历过大饥荒,许多同代人沦为饿殍;我经历过文化大革命和天安门大屠杀,更多同代人死于非命。能头脑清醒地活这么大,真不容易啊。两千五百多年前的孔子,在我这把岁数,也从祖国连夜出逃,据说稍微跑慢一点,老人家就没命了——朝廷派出的杀手还穷追不舍好长一段路。幸好是冷兵器年代,否则我们就读不到那么多古籍了——从此,自况为“丧家之犬”的孔子流亡了十几年,说得好听叫“周游列国”,说得难听叫“四处流窜”。有一次,这位释迦牟尼佛的同代人路过黄河,凝望着滔滔不绝的波涛,竟然灵魂出窍,脱口而出:“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间、生命、国家、民族、历史、世界就这样不分昼夜地流逝啊!接着他又说:“大道亦如是乎?”——我一辈子求索的大道也不过如此吗?

孔子被内心迷惘淹没了。一切都是徒劳!连大地和星空都会远逝,更别提知识分子所看重的古老传统。那写在晦暗竹简上的天苍苍、地茫茫、老百姓安居乐业的理想社会,只能在梦里回来,因为梦里的时光才将倒流。

孔子的同代人庄子以天地万物为老师,所以从人类的不幸中超脱,得到精神的逍遥。风也是一种鲜活的生命啊,当树叶在风中飒飒作响,当树叶被风刮落地面,混淆于泥土,那就是回到永远的家啊。而身长九尺、心比天高的孔子,却不愿如树叶那样,不着痕迹地虚掷光阴。他开始编撰前辈的著作,重新叙述过往的历史,这是一场有关记忆的战争,风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三尺书案周围,夜色如墨汁一般浓,死神不知不觉地蜷伏着。终于有一天,七十三岁的孔子倒下了,刹那间回归他生前不能回归的传统。

我在电脑上打字,手边放着经过孔子整理的《周易》,这是著名政治犯周文王在死牢里完成的。或许孔孟或老庄时代,也有类似共产党的东西?否则史书中不会有那么多“苛政猛于虎”的记载。在中共特色的恐惧宗教下,我曾经家破人亡,无边际的沉沦曾经是生活的全部。内心愤怒满溢了,面部表情就显得呆滞。我和绝大多数同胞的差别,是至始至终不放弃文字记录,我是这个可耻时代的录音机,我幻想多年之后,这个帝国彻底分裂了,廖亦武这个品牌的手工录音机还在坊间转动。我为我们的后代建立的野生图书馆还在扩展。

但是,我怀疑……

记录能否长存?即使这篇关于勇气的文字,即使在这篇文字里,我尝试追寻藏人连环自焚的源头?这个帝国的罪恶积累得太深太久,如长堤内持续上涨的洪水,或近或远的某时某刻,将毫无预兆地突然崩溃,一泻万里。面临震耳欲聋的毁灭狂澜,还要记录吗?灾难每时每刻都在加速,来得及记录吗?

孔子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谢谢始终支持我的渔夫出版社,谢谢始终低调的彼得∙西冷应邀致辞,谢谢古老而伟大的阿夏芬堡,您们通过评委会集体投票,选择颁奖给一个怀疑自己的异乡人——借此我也向前任得主、闻名遐迩的德国音乐指挥家、突破柏林墙的英雄之一库尔特∙马苏尔(Kurt Masur)致敬。

2013年9月30日于柏林

 

(《中国人权双周刊》第118期   2013年11月15日—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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