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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后期的农村生活
日期:12/21/2003 来源:网络 作者:网络

合江是四川的一个普通县份,位于赤水河和长江会合处。文革时,合江属宜宾地区。该地区十八个县市,合江以农业著称。那时自由市场物价飞涨。宜宾以下、重庆以上的沿江县市中,合江的肉、鸡、蛋等副食品最便宜,外地来往车船,多到此地购买。文革后期,四川学大寨,合江是宜宾地区唯一要“一年建成大寨县”的县份,当然,后来“大寨县”并没有建成。

一九七六年,我在合江县城当工人,妻子在农村当中学教师。九月十日下午,我正在乡下家里收听广播,突然,半导体收音机里传来中共中央关于毛泽东逝世的讣告。消息来得太突然,我吃了一惊。

我的邻居、六十多岁的“三代老贫农”叶老太爷正在我家与妻子聊天。我连忙告诉他这个消息。哪知他毫无反应。我以为他没听清楚,又重述一遍。他连脸也不转过来,一字一句地说:“毛泽东早就该死了!”

我吓了一跳。当时我虽然对文革和毛泽东的一些做法相当不满。但尚未达到盼望毛泽东早点死去的地步。叶老太爷这种话,如是在城市,被人告发,会被定为“现行反革命”,甚至可能被枪毙。我连忙说:“叶老太爷,话不能这么说。不过,毛主席死得太不是时候。”我的言外之意是,国内这么乱,毛泽东遽然去世,不知中国会发生什么变化。

叶老太爷说:“新社会还不如烂政府(指解放前的国民党政府)。烂政府时期,我帮地主当秋二(雇工),遇到农忙季节,犁田耙田,栽秧打谷,东家要把酒肉送到田边,天热了还给我打扇。现在的农业社(指生产队),我三个儿子是‘全劳力’(指青壮年男性农民,做一天农活,可以获得最高的十个或十二个工分),一年到头做活路,连包谷红苕都吃不饱。”我无言以对。

叶老太爷是道道地地的贫农,是共产党在农村的“依靠力量”,全家从未受过任何政治运动的迫害。他家的生活在当时的合江农村属于中等水平。他却盼望毛泽东早死。为什么?

以前叶老太爷曾对我讲过,“三年困难时期”,邓小平侄子邓自立在宜宾地区当地委书记,大搞刘少奇、邓小平的“三自一包”(自留地、自由市场、自负盈亏、包产到户),合江才少饿死许多人。

叶老太爷代表了当时中国农村的多少农民?我不能回答,因为没有做过系统调查。不过,据我观察,他对毛泽东的看法至少代表了当时四川的相当一部份农民。

像叶老太爷那样对毛泽东深恶痛绝的人,城市里可能相对较少,因为城市的生活比农村要稍好一些。例如,我当时每月有四十多元工资,还可以国家牌价购买二十多斤粮食,半斤猪肉,三两菜油,半斤白糖。

而农民却没有任何副食品供应,吃肉全靠自己养猪。农民辛辛苦苦养一头猪,过年宰杀,一半猪肉必须以自由市场二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的低价卖给政府,自己所得的一半要应付全家一年的肉食需要。农民种的粮食,除了上缴“公粮”和“征购粮”,还有五花八门的各种扣除,如“生产队提留”、“派购粮”、“救灾粮”

、“战备粮”等等,剩下的才由生产队按照各户的工分总额分配。合江是产粮区,大部份农民,全年平均短缺一至两个月的口粮,每年三、四月间,青黄不接,要跑到少数富裕地区借高利贷,即春季借一斤连包谷芯在内的生包谷,秋天归还一斤稻谷。

那些年月,四川农民的日子之苦,受压迫之重,非在农村生活过的人不可想象。

再说几件小事。

妻子从农民那里听来一件事。一家农户:夫,妻及五岁独子。三、四月间,青黄不接,粮食已尽。夫至亲友家,高利贷借回一袋米。返家,不见妻,问子。子答:去外婆家借粮。夫把米放桌上,嘱子照看,出门追妻。邻人来其家,见米,说:你爸叫我拿米,遂将米扛走。夫未追上妻,天色已晚,径自返家,不见米,问子,知为他人骗走,大怒,以脚踢子。子倒地,久不起。夫细视,已无呼吸,悔恨莫及,悬梁自尽。当晚,妻返家,夫死子亡,遂投塘而死。一袋米要了一家三条命。

我家附近的第七生产队,一户农民,自留地种红薯,年年被他人盗去不少。一九七五年十月,红薯成熟,为防盗,刨出红薯,以农药拌之,再埋土中。同队一户农民,夜来偷窃红薯,回家煮食,夫妻及四个子女,一家六口,全家死绝。

妻子爱清洁,每天把洗脸巾、擦脚布、擦桌布,洗得乾乾净净,晾在屋内绳子上。妻子的舅舅是同一公社的农民。他所在的生产大队,主要产水稻,是全县最富裕的大队。有一次,舅妈来我家作客,错把擦桌布当洗脸巾拿来洗脸,被妻子纠正。舅妈大惊小怪,说:“你们家的擦桌布,比我家的洗脸巾还乾净。”邻居叶老太爷一家,十几口人,只有一条黑糊糊的旧毛巾。客人来了,拿不出一条新毛巾待客。

有一次,我陪妻子去一个学生家庭访问。该农民家的状况,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除两张破烂不堪的床、一张破旧木桌、两条旧长凳,几乎没有任何家具,也没有暖水瓶或搪瓷缸。学生父亲穿的破烂衣服,完全可以拿到当时的“阶级教育展览会”上当展品,显示“旧社会农民生活之苦”。

一九七六年,春节刚过,我工作单位的王姓同事,家属在农村。我询问其过年情况。答曰:今年养一条猪,缺少猪食,到年底,只长到八、九十斤,宰杀,廉价卖给公家一半,自己留一半。大年三十,家无一粒大米,买了几斤萝卜,连同一些猪肉,煮了一锅,总算过了个年。

同年六、七月间,合江县城街头,我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农民坐在路边,旁边跪著一个五、六岁小女孩,衣服同样破烂不堪,头上插一草标(以稻草圈成圆圈,表示出售的物品)。地上铺一张纸,纸上写道(大意):因无力养活亲生女儿,愿哪位好心人,做善事,出十元买去,终身无悔。

文革后期,四川在农村开展的“农业学大寨”运动,严重地挫伤农民的生产积极性。我出差坐火车,铁路沿线的大片田土,庄稼长得稀稀拉拉。唯有农民住房附近的一小块“自留地”,庄稼生长得格外茂密茁壮,与集体土地形成鲜明的对比。

七六年夏,我家所在生产队,中稻已经成熟,忽然吹了一夜大风,把稻子刮得东倒西歪,倒伏在水田里,如不抢收,稻谷会烂在田里。我看生产队毫无动静,急忙问叶老太爷。他冷淡地回答:“生产队土地多打十斤(粮食),我多分不到一两。自留地多打一斤(粮食),我就得一斤。操这个闲心干啥子。”

一九七五年,四川开始搞“计划生育”。农民的孕妇,纷纷逃到远处亲友家躲避。公社组织了“计划生育小分队”,十来个人,一、两条“汉阳造”或“老套筒”步枪,四处捉拿孕妇。如孕妇已逃走,小分队就驻守农民家,有猪宰猪,有米煮饭,每人每天算十个工分或一元钱,从农民身上扣除。农民多不堪忍受,只好把孕妇叫回来。小分队将孕妇捆绑,像准备宰杀的猪一样,以“滑竿”抬到公社或区卫生院,“刮宫”或“引产”。一个在区卫生院工作的朋友告诉我,如引产下来的婴儿还是活的,医生的标准操作程序是,在婴儿脑顶注射一管盐水,婴儿就死亡。

四川是天府之国,农民生活如此困苦,许多农民不仅对毛泽东、共产党产生反感,有些农民还铤而走险,诉诸造反行动。这种造反,不是城市人搞文革运动的那种“奉旨造反”,而是货真价实地真造反,他们成立组织,搞武器,策划武装暴动,想推翻共产党的统治。

因工作关系,我经常到外地出差,前后走了至少二、三十个四川的县市,几乎都见到法院张贴的判刑布告。被判刑者主要是各种“反动组织”、“反革命集团”

的头头,大多没写出身成份,我猜想,他们很可能出身贫下中农,因为如系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布告上必定会注明。这些组织的成员几乎全是农民,而且绝大多数是出身好的农民。我家所在生产队就有个叶姓青年农民,挑了一百斤稻谷去赤水县,加入一个“反革命组织”,据说有数百名成员,后来被公安机关破获,主要头头被枪毙。叶姓农民因出身贫农,在公社住了几天“学习班”,就被释放回家。

合江不少农民的思想“反动”,农村干部又如何?我有个朋友,是县粮食局一般干部,参加过农村工作队,他告诉我一件事。合江偏远地区有个公社,五个主要领导干部,多年来,几乎天天晚上定时收听台湾“敌台”广播。当然,我并不想“以点盖面”,说当时合江所有或大多数农村干部,都在反对毛泽东、共产党。

一九七六年一月,周恩来去世。北京等大城市的许多民众悲愤莫名,纷纷举行追悼活动,后来还出现“十里长街送总理”的感人场面。民众的感情是真挚的,因为这些活动并非官方组织。官方不仅不组织,还竭力阻挠。合江附近一家中央部属工厂,中层干部、知识分子和工人在礼堂自行举办追悼会。中途,工厂领导前来传达中央文件,下令停止追悼。一位工程师抱著麦克风嚎啕大哭,与会者无不为之动容。

然而,对周恩来之死,农村不必说,合江县城一般民众的反应似乎很淡漠。社会上流传着种种小道消息或谣言。二月间,一个中学同学告诉我,某古庙墙壁的夹层发现一本手抄明代古书,预言以后五百年中国政局变动,说今年中国要死皇帝。

我不相信,说:周恩来只是宰相,毛泽东才是当今皇帝。

四月,北京发生天安门事件,邓小平再次被打倒。社会上流言满天飞。重庆钢铁公司有职工贴大字报,公开为邓小平鸣冤叫屈,“恶毒攻击”江青、张春桥等人,立即被抓起来批斗。

七月,朱德去世,唐山地震。邓小平家乡南充广安一带,大批农民手持生产队、大队甚至公社开的“介绍信”,到城市要饭。“介绍信”写道:持信者系贫下中农,由于遭灾,到外地逃荒要饭,希沿途党委、革委会接待为荷。重庆菜园坝火车站,警察把街上抓来的逃荒农民,押上火车遣送回乡。旁边有个重庆青年,对农民说,你喊一声“打倒邓小平”,我给你十元钱。农民摇头说“不”。

九月,毛泽东遽然去世。遵照上级指示,合江各个单位设灵堂,立遗像。居民不准办婚嫁、生日、丧事,不准唱歌。除了哀乐,不准播放音乐歌曲,包括样板戏。治丧期间,我到重庆出差,在电视上看见北京的追悼场面,许多城市居民,尤其是青少年学生,与毛泽东遗体告别,痛哭流涕。回到合江,我却看不到这种景象。

街上行人,神情严肃,但无人流泪,似乎并不悲痛,至少没有自己亲人亡故的那种悲哀。听说合江中学,有学生在灵堂上痛哭,但我没有亲眼见到。

毛泽东去世的当月,合江及邻县江津一带的农村,农民纷纷传言:“毛泽东死了,要变天了。”不知从哪里吹来一股“单干妖风”。生产队纷纷把水田以外的旱田坡地,私分给各户农民栽种。我家附近的第四生产队,主要是旱田坡地,水田很少,集体土地几乎分光。十月,四人帮被抓,华国锋登基。十一月,中共中央召开第二次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十二月,合江县委向农村派遣“学大寨工作队”,狠刹“单干妖风”。四队生产队长王某,复员退伍军人,立即被撤职,并被押送到各生产队,巡回批斗。两年后,邓小平上台,农村搞“联产承包责任制”,集体土地再次分给各户农民,这已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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