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


马寅初一九五一年出任北京大学校长。一九五四年当选全国人大常委。一九五七年发表《新人口论》。一九五八年被点名批判。一九六○年被迫辞职。十九年后平反为北大名誉校长，重新当选全国人大常委。一九八一年当选中国人口学会名誉会长、中国经济学团体联合会第一届理事会顾问。一九八二年在北京逝世，享年一百○一岁。

照北大毕业的钱文辉说，一九五八年屡遭点名批判期间，马寅初校长在全校大会上说他不在课堂上教书，「但我要用自己的文章来教育北大学生坚持真理」：「我总希望北大的一万零四百名学生在他们求学的时候和将来在实际工作中要知难而进，不要一遇困难便低头」。一九五八年五月四日北大六十周年校庆，陈伯达到北大公开点名要马寅初对《新人口论》作检讨。接着，北大所有刊物和全国各地报纸猛烈批判新人口论。马寅初拒不检讨，坚决不写检讨文章，照常笑咪咪出入住所燕南园，圆圆一张脸像弥陀。

钱文辉〈追忆北大师容〉第六节说马校长是「一位全体北大学子的老师」，我读了想起春节前台北友人寄给我看的马寅初小条幅照片，说是他在北京一家老字号买到的，不知是真品还是赝品。我说我不熟悉马寅初的字；马寅初既不是书法家，造假不足牟利，应该是真的。我是六十年代末期偶然听唐锡如先生谈起《新人口论》才找出一些马寅初的文字细看，唐先生后来还借了一本《马寅初演讲集》给我参考。

我不懂经济学不懂人口学。马寅初的论点说控制人口降低消费才能积累资金；说中小型工业拖慢高速度工业化的进程；说人口一多粮食长期紧张必然影响重工业发展；说中国全国人均只三亩地，不控制人口人民吃不饱要出大乱子。正确不正确我不知道，专业知识才能判断；马寅初拒绝接受的是政治干预学术和政治审判学术。在这样一片整肃风云笼罩下，重要的是马校长顶天立地向霸道的极权说不。

那不是搞对抗；那不是不爱国；那不是向一个政权施展恶毒的冲击：那是对自己的祖国发出理性的建言。北大校园贴满批马大字报的时候，全国上下跟指挥棒一致狠批这个知识分子的时候，一九六○年第一期《新建设》上刊出马寅初写的〈重申我的请求〉。他说他不做没有把握的研究工作，不乱写文章，既然写了，就要承担责任，错了也要勇于改正。「是真理要坚持，即于个人有所不利，亦该担当一切后果」。他说他是年近八十的人了，「明知寡不敌众，自当单身匹马，出来应战，直到战死为止，不向专以力压服不以理说服的那种批判者们投降」！黑夜中，燕南园窗纱泄出来的那一晕灯影是庄严的。

（苹果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