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不妥协,这是“不寐之夜”的一个办站原则。我知道不是每个朋友都同意我这个观点,但在我看来,这种固执是我在心理上能够跟“江泽民主义”区别开来的标志。没有人能理解我对“江泽民主义”所代表的那种文化,那种习惯,那种可耻的精明和罪恶的“成熟”之深恶痛绝。“江泽民主义”不仅生活在中南海,也生活在我们之中,生活在我们内心。就是“讲政治”,“讲策略”,“讲效果”,唯一不讲真理,等等。我认为我们更容易在理念上超越“江泽民主义”,但我们更不容易在生活方式上超越“江泽民主义”。我们都可能是“江泽民主义”者。因此“不寐论坛”要在存在方式上走得更远一些。是的,我们也有一些“妥协”,但这些妥协不是面对“讲政治”的,而是面对“信仰”的,这个信仰要求我们更谦卑,更理性。
决不妥协,这一原则自然要遭遇各种善意的批评,但更主要的它使当局大为恼怒。首先,我接到很多警告,甚至有人给我发一些恐吓信。有这样一封信这样警告我:很多人会神秘失踪,所以你要小心点——我们不会放过你的!显然有网民被收买成为网络流氓,他们千方百计地在论坛谩骂,并给一些著名网友发大量的垃圾邮件。更值得记录的是网警跟我之间的直接“交流”。“不寐之夜”网站第一次被关闭后,2002年3月13日,北京市公安局政保大队的一位干部和两名网络警察将我和网站技术人员烟头儿带到了公安局,以下是我对那次对话的回忆(参考了我第二天的笔记):
(早上8点左右,在我的住所)
网警A:我们是查户口和暂住证的,请出示你们的身份证。
任不寐:我的笔名叫任不寐,“不寐之夜”网站是我办的,我负全部责任。烟头儿没有文化,他不了解网站的内容,只是在帮忙。请你们不要为难他。
网警B:这样简单了,我们就是要找你。请跟我们走一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哎,你不用带棉衣和牙具,很快就会回来的。
(上午8点左右,在警察局)
警官C(这是他们的头儿):你不要跟我装糊涂,你干的一切我们全都掌握。你自己说,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任不寐:这个问题也是我想知道的,应该您告诉我。
警官C:你别跟我文诌诌的!——你今天早上还发了一个关于达赖的文章。
网警A:是你发的,我们很清楚。当然,你的论坛有些文章确实不是你发的。
任不寐:这个贴子是我转发的,我已经注明了出处。这篇东西不是我写的。达赖在这篇文章里说他不支持西藏独立,而且表示欣赏邓小平的改革开放政策。我也转贴人民网上的文章,他们(指两位网警)应该知道。我重视各种信息,我不认为这是违法信息。
警官C:你怎么看改革开放?没关系,我们随便聊聊,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任不寐:我支持改革开放,但我认为中国的改革和开放跟人们的期望还差得很远。我办网站的目的就是想从自己的角度推动这个过程。
警官C:你怎么看法轮功?
任不寐:我不赞同他们的信仰,但我同情他们在法律上应该享有自己的权利。不过我不太了解他们,我没有这方面的亲戚和朋友,也没有看过他们的书。你们当然知道,我是一个基督徒。我对法轮功说不出太多的东西来。
警官C:那你为什么批判朱容基总理?
任不寐:我为什么不能批判朱容基总理?
警官C:你批判他什么?
任不寐:我觉得他的粮食改革政策不对。我觉得批评国家领导人是公民的权利,中国应该学会理解并尊重这种权利。
警官C:现在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我们完全掌握你的情况——为什么那么多的人都去你的网站?你和海外哪些人有联系?
任不寐:为什么那么多的人都去我的网站,这个问题应该由那些人来回答,我没有办法知道为什么。我每天受到很多信,在信箱上搞不清楚哪封信来自海外的。
(警官C与两位网警耳语片刻,似乎在确认我的话是否真实,并打了几个电话,在他打电话的过程中——)
网警B:你不觉得你办网站是违法的吗?
任不寐:我不认为是违法的。没有这方面的禁止性规定,公民有言论自由的权利,包括批评政府的权利——批评政府不等于违法。
网警A:其实你的一些文章我们也看,有些观点我们也同意。但你能不能不发到网上,你可以给人大和政协写提案嘛!
(中午我被放到一件临时关押犯人的房间,我坐在房间中间的椅子上,监视镜头直接对着我。旁边有七八个“嫌疑犯”被手铐铐在桌子边,墙上有很多血迹。偶尔有警察过来暴打这里的嫌疑犯。大约傍晚的时候,我被叫到楼上的一个会议室。那里有警察在拷问一位偷自行车的妇女。)
警官C:你知道我们将怎样处理你吗?
任不寐:不知道。
警官C:你必须要老实。什么叫无产阶级专政?我们都是专政机关,我们说不让你出国就不让你出国,不让你回去就不让你回去?你信不信?
任不寐:我信。但是为什么?
警官C:你的“不寐之夜”影响极坏,非常坏,实在非常坏!你不知道吗?今天可以暂时放你回去,但是你要把身份证留在这里。不许离开北京,等待调查,听候处理。不许对别人讲今天发生的事。别忘了,你在我们的手里,你哪也去不了。
任不寐:我想知道跟我一起来的那个小伙子在哪里?
警官C:他在楼下,你们可以一起回去,但都不能离开。
两位网警两天后到我的住所拷贝了我电脑里的所有文章,让我等候调查结论。三天后,他们通知我:“你的文章不违法”,并归还了我的身份证,但“建议”我“手机”要一直打开,换号码要通知他们——“因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我对这两位警察的印象还是不错的。但是几天后,房东被从山东叫回北京,说物业管理处的人转达公安机关的指示,“任不寐是政治上很危险的人,可能是加拿大的特务,因此‘建议’不要把房子租给他。”我就是这样离开北京的。我到了南方后,新一期的“不寐之夜”和“不寐论坛”又重新开业……。
今天,我已经离开了中国,“不寐之夜”第六期已经被关闭,而不寐论坛第53期也在我身后和中国海关的大门一同关闭。我在考虑如何延续这一事业。“不寐之夜”不可能在网络上就此消失。我在等待。现在我不想马上开办的原因是:我不想让其他网友在我走后直接面对警察,我希望自己将来回到国内在重新开版。《华盛顿邮报》的一位记者曾指给我看美国国务院的一份报告,在那里“不寐之夜”已经进入历史。此前,总部设在巴黎的国际人权组织“无国界记者”(ReporterswithoutBorders)2003年6月4日“抗议中国封闭独立网站《不寐之夜》”,《记者无国界》总干事梅纳德代表《记者无国界》组织要求中国国家主席胡锦涛允许持不同政治立场的独立网站存在。但中国的网络自由主义远远没有到总结历史的时候,因为我们正在开创历史,我们正处于一个历史的前端。这个起点上没有英雄,没有巨人,只有背负十字架的罪人,只有作光做盐的本份。
“不寐之夜”第六次被关闭的时候,一位朋友发表了一篇文章:《一个人与一个国家之间的战争》,他高度评价了我这些年来在网络上的抵抗运动。我想这个评价给网站比给我个人更合适。“不寐之夜”不是一个人的事业,他是整个一代网民共同的事业。我们在那里尽情展示了我们对江泽民主义的深恶痛绝,以及对个体命运的深切关怀。我们在那里也展示了自由主义的价值和尊严,而网络自由给我们提供了自我实现的可能性。这一可能性还在扩展之中,不寐之夜不过是背对着“江泽民主义”对这一可能性最初的探求。当阴影过去,自由将在肯定,而不是否定的基础上获得更健康的发展。
网络政治是中国几千年文化遭遇的挑战,更是江泽民主义遭遇的政治滑铁卢。但任何媒体上的革命都有专业上的局限性,网络也一样。换句话说,人们不能指望网络信息可以自动推动一个新世界的到来。虚拟世界毕竟是虚拟的,其最大的功能是为打破政府垄断言论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先进技术。但社会的自由要依靠每个人自己站起来承担责任,做一个新时代的传教士。真正的变化需要返回现实世界,需要回到网下,需要把网络自由变成现实的自由,或者需要网络自由和政治自由之间创造性地联合。最近我们看到的“门前政治”已经推动了这种进展(参见任不寐《门前政治与稳定的终结束》一文,《民主中国》2004年9月号),这是一个可以期待的方向。
网络为中国社会的转型确实提供了新的机会,这些机会不是“五四”时代的人所能想象的,也不是“六四”时代的人所能求助的。在一定意义上,网络时代的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是1949以来最幸运的一代人。他们不必完全等候权力斗争提供发言机会,他们可以在网络上自由发表自己想发表的——当然,因此要拥有相当大的勇气。此外,我们这代人可以期望中国社会在信息革命的成果上实现最后的文明转型,而不至于再次返回造反传统中。现代武器的国家垄断也制约了传统变革发生的可能性,因此,信息和话语基础上的权力转移不仅成为可能,更成为必要。
2004年8月10日于北京
(《民主中国》2004年10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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