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敬迈:洗手。当时半个月发1/4块肥皂,洗衣、洗澡都靠它,得省着用,我抹一下肥皂搓48下,再搓48下,就这么玩。洗完之后,就慢慢地甩手,不用毛巾搽,甩48下,甩得干干净净。再后来洗澡,天冷洗冷水,先把身体擦热,左三下右三下,直到全身通红,洗个澡花两个多小时。因为牢里没有下水道,洗澡搞得整个房间都是水,就用破衣服放在地下沾起水,拧到一只碗里,再倒到厕所盆里。一点一点把水吸起来后,擦干,直到整个牢房擦得油光锃亮,再把水倒掉。碗还要用来吃饭,也得洗干净。
田炳信:真不容易。50%不疯的估计也半疯状态了。
金敬迈:我的“犯罪”欲望也很强,一天到晚就琢磨着怎么“犯罪”,就是要干点你不准我干的事,自得其乐。我在里面抽过烟。
田炳信:怎么整?
金敬迈:我捡好多个烟屁股凑成一根烟,三个烟头凑成一个喇叭筒。有时假装摔跤,有时把鞋子踢出去,刚好把鞋踢到烟头旁边,在捡鞋的时候把烟头捡起来,偷偷收好带回房里。第二天放风的时候不能又再摔跤,就得策划想别的办法。烟头捡齐了,没有火,怎么点?听说把棉花搓久了能冒火,可搓死了也不见半点火星。好不容易等到有一晚打雷把电闸震掉了,牢里点蜡烛,可烟刚点着,电又来了。想着下一次停电不知得等到猴年马月,我不管那么多了,干脆就抽起来,马上被狱卒发现了:“你哪来的烟?”
我说:“哪来的?你再问我就说是你给我的!”狱卒又惊又怒,又发作不得。
【坐牢坐聪明了】
田炳信:您现在怎么看欧阳海这个人物?
金敬迈:这不是几句话能说清楚的。其实我笔下的欧阳海是我心目中成百个战士的结合体,我是借用了欧阳海的名、欧阳海的魂,写一个不服气的战士,这是我的思想。欧阳海当时之所以被看得那么重,就是被当成追寻主席的文艺思想,深入生活,改变立场,改造自己的世界观,向英雄人物学习开出来的一朵艺术之花。
田炳信:换句话是被政治家利用了。
金敬迈:被大大地利用了,我才有可能从一个普通的创作员一跃而成为全国文艺口的负责人。我歌颂了一个正直、勇敢、无私的解放军战士,但由于我的水平问题,人物性格有点左,没什么家庭观念,有不真实的一面,但作为一个艺术典型,作为一种精神,它还是真实的。
田炳信:您最遗憾和最骄傲的事是什么?
金敬迈:最遗憾的是我已经76岁了,再活也不过一二十年,但我总希望看到一些事实被承认。现在报上经常说我又说了些什么什么,里面有真有假有误传,我只想把我的最基本的观点再讲清楚,就是:不批判“文革”,中国就没有希望;不批判“文革”,我们这个民族绝对没有希望。如果一个有13亿人口的伟大的、强大的民族,都不认真地反思自己做过些什么,那是一个不清醒的民族,那么这个民族是没有希望的。但批不批判,是不是现在就批判,我没有这个主张,也由不得我。
田炳信:人到晚年能有一个清醒的头脑也不容易。其实您的脾气不是当官的料,您也没有这个准备,糊里糊涂地上去了,又糊里糊涂地关起来了,然后又不清不楚地给放出来了。
金敬迈:不,应该说我是坐牢坐聪明了。
田炳信:您说过“写《欧阳海之歌》的时候我睡着了,现在,我醒了”。最骄傲的呢?
金敬迈:最骄傲的是,我生逢其时。我是南京人,小时候很苦,抗战时流浪到湖北、四川,不到10岁就开始卖烧饼油条换钱。
田炳信:其实欧阳海的少年就是您真实的感受,据说彭德怀看后也勾起他对童年的回忆。
金敬迈:我为什么第一次读的时候哭了呢?因为我是把自己的童年移植到欧阳海身上。
我经过了跌宕起伏,当年对我的批判,实践证明都是错的。我文化不高,只上到高中,后来的一切都是我在“社会大学”中学来的,有对有错,但主流是对的。
我想说一句:我无愧今生。
有两个寓言可以解释金敬迈的两个极点。
有一天,上帝召集了所有的动物聚在一起吃饭,然后取出了一双笨重的翅膀赐给各位。动物们看了翅膀一眼,纷纷回到座位上。最后,一只小鸟走过来,心想,上帝不会亏待动物们,所以这个看起来笨重的东西,或许是一种恩赐。于是,小鸟背在背上试着挥动翅膀,没想到飞上了天,许多动物目睹此景,后悔也来不及了。金敬迈曾是一只这样的小鸟,一夜之间红遍中国。
还有一个寓言说,天太冷,小鸟被冻僵了,于是它飞到一大块空地上。一头牛经过,拉了一堆牛粪在小鸟身上。冻僵的小鸟躺在粪堆里,渐渐苏醒过来。它温暖而快活地躺着,开始唱起歌来。一只路过的猫听到歌声,发现了粪堆里的小鸟,把它拽出来吃掉了。金敬迈也曾是这样一只小鸟,不清不楚就被政治蒸发掉了。大喜大悲,大红大紫,大起大落,大福大难。谁也说不清,看不透。
原载〈新快报〉2005。4。7 ——张耀杰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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