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在哈工大门口,时间仍是八点。”
儒敏说完匆匆忙忙先走了。
老张凑到我跟前,忧郁的目光盯着我:“别听儒敏的,说叫敢死队就 叫敢死队,我支持你们。”说完他拍拍我的肩头,挎着不知装着什么 东西的大书包,也急匆匆的走了。
◆◇◆
我与老刘来到楼下。
小广场上稀奚落落有几个人,却不见了敢死队员们。老刘说:“可能 去附近吃饭去了。我去找找他们。”
老刘骑上自行车,找队员们去了。
我看见博物馆广场方向人很多,就决定先去看一看。
市民的参与热情的确高涨,广场大转盘四周已经人满为患,估计有上 万人。
人们似乎都被一种崇高的精神激励着,人人脸上洋溢着神圣的激情。
两个骑车人撞在一起,要是按原来东北人的脾气,肯定要吵骂撕打, 但两个人却和解了,互道对不起,客客气气地转身走了。
神圣的民运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净化了人们的心灵。
在广场东北角,已经设立了广播站。
高音喇叭架在树上,播放着《国际歌》。这首共产党人的党歌,成了 此次民运中人民的战歌,它号召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起来斗争。
《国际歌》播放完毕,广播中传出一位男学生的声音:“这里是哈高 联广播站。各位同胞,6月4日,北京发生了大屠杀。哈工大去北京声 援的学生也有数人惨死在天安门广场。昨天晚上,有一名哈工大同学 死里逃生回到学校,向同学们讲述了反动军队的杀人经过。下面播放 她讲述的录音。”
躁动的人群肃静下来。
广播中传出女学生哭泣的声音。呜呜咽咽,说些什么根本听不清。我 只听清一句“坦克车往身上轧……”
最后是女学生哇哇大哭。看来这孩子真被吓坏了。
广播中的男学生带头呼口号,广场上的人们齐声应和。
我从人群中挤到广播站前。所谓广播站,不过是一张课桌上放着扩音 机、录音机而已。
有个男学生手持话筒,呼喊着:“工大宣传队的同学,请过来演讲。 工大宣传队的同学,请过来演讲!”
我凑上去问他:“我是市民,我可以演讲吗?”
他连说可以,把话筒交给我。我刚要讲,他建议说:“你干脆上桌子 上讲好了。”
我跳上桌子,望着黑压压的人群,镇定下情绪,高声讲到:“各位兄 弟姐妹,我是本省外县的市民,代表本县人民,向英雄的省城人民致 敬。”
人群中响起掌声,有人用相机给我拍照。
我觉得有人拍照是一种危险,于是讲道:“我先声明一点,如果人群 中有便衣警察,请你记住我的面容,等我走出人群的时候,你可以逮 捕我!”
可能我的豪气感动了大家,人们热烈鼓掌,照相机闪光灯不停地闪 烁。
我继续讲:“同胞们!我要报告你们一个消息:5月25日,也就是前 几天,我们县城的学生和市民,勇敢地走上了街头,举行了示威游 行!(掌声)这次游行,是我省县级城市中,第十个举行游行的城 市。这说明了什么呢?说明了这次爱国民主运动,不但我省齐(齐齐 哈尔)、牡(牡丹江)、佳(佳木斯)等中型城市行动起来了,就连 县城的人民也行动起来了!这样一场全民运动,一定会取得成功,一 定能够胜利!(掌声)我们大家都知道,当今世界上民主运动方兴未 艾。拉美国家,东南亚国家基本都完成了民主革命。就连菲律宾这样 一个落后的国家,人民群众经过斗争也建立了民主制度,把独裁者马 科斯赶到外国去了!我们中国人民,是勤劳智慧,勇敢顽强的人民, 历来有反抗专制压迫的传统。腐败政府欺人太甚,我们老百姓已经忍 无可忍!中国的老百姓不好惹,我们东北人不好惹,我们哈尔滨人尤 其不好惹!(热烈的掌声)我这次到哈尔滨来,有个重要发现,那就 是哈市人民觉悟了,敢公开和专制政权斗争了!哈市人民也更加团结 友爱了!(极其热烈的掌声)同胞们,我们大家要团结起来,行动起 来,响应大学生的罢工号召,罢工罢市,参加示威游行,和反动政府 斗争到底!民主运动胜利的希望寄托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天下兴 亡,匹夫有责!(掌声)当今的反动政府是怎样腐败专制的,它是怎 样摧残我们美好的生活理想的,我不用举什么例子,大家每个人都有 切身体会(这番话属于老调常谈)。然而当大学生代表人民和平请 愿,要求腐败政府改邪归正时,它不但不思悔改,反而为了维护他们 的既得利益,挥舞屠刀,残杀手无寸铁的同胞……”
讲到这里,我声音哽咽,讲不下去了。
桌子下的大学生拍了一下我的大腿,提醒说:“哥们儿,到火候了, 赶紧喊口号!”
我挥拳大喊了一番口号,众人齐声应和,把现场气氛推向高潮。
我象歌星那样谢场:“谢谢各位同胞,谢谢!”众人也象欢迎歌星那 样热烈鼓掌。
我跳下桌子,把话筒还给大学生。
我从人群中向外走,大家自动闪开一条路。
沿途不断有人给我鼓掌,很多年轻人向我打出V型胜利手势。我的虚 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全是风头出尽了的感觉。
人生有此一回,死而无撼矣!
◆◇◆
有位中年人从人群中迎上来,热情地拉住我:“咱们是一个县的,你 现在回去吗?我们有面包车。”
我警觉地说:“我们很多人一起来的,就在附近,我们自己回去。”
说完我快步向前走。
我感觉到有被抓捕,被跟踪的危险。我盘算着按照电影上的情节,怎 么甩掉可能的“尾巴”。
我走出人群,先朝东走,来到不远处的秋林公司地下通道口。我飞快 地跑进地下通道,转到僻静处脱下夹克衫,拎着衣服从另一出口飞快 地跑上来。我想上下这一折腾,谁也跟不住我了。
我调头向西走,打算回建工学院与敢死队会合。
走到广场西口,突然有人从后面拍了我肩膀一下,吓得我一哆嗦。
我回过头,见是位不到三十岁的小伙子。他中等个头,眼睛雪亮,面 露和善之色。
我问他:“你有事儿吗?”
他不慌不忙从衬衣的口袋中掏出证件,带警徽的,在我面前一晃: “我是国家安全局的。”
我的腿直发抖。
他收回证件,笑着说:“你别害怕。我们是奉命跟踪你们这些人的。 但是人都是有良心的,我支持你们。现在的政府的确是太腐败了,你 们跟它斗太对了!”他又拍了我一下:“继续干,兄弟!我保护 你。”
说完他转身走开了。
我站在那儿,晃着脑袋,半天没反应过来。按共产党的说法,阶级斗 争太他吗的复杂了。
◆◇◆
两辆卡车从西边开过来,车厢上坐的都是敢死队员。不知他们从哪里 弄了一杆红旗,旗上用黑汁写着“工人敢死队”。
小唐在车上挥动着红旗,领着队员们喊口号:
“我们是─敢死队!” “不怕死的─敢死队!” “反对军管,反对戒严!”
卡车速度很快,我根本追不上。敢死队的汽车绕广场一周。
车上的人齐喊:“油炸李鹏!清蒸小平!红闷尚昆!”
广场上的人们疯狂鼓掌欢呼。
这时不知是谁高喊23军进城了,先头部队已经到和兴路。
敢死队的卡车一马当先,向西驶去。
军队进城了,北京发生的留血事件很可能要在哈市重演。
◆◇◆
我随着人流冲到和兴路,哪里有什么23军,半个当兵的影子也没有。 敢死队的卡车不知去向。
人群散布在和兴路中心的转盘周围,在听一位工人演讲。
演讲的工人站在转盘中心的高台上,手拿几张稿纸,宣布哈市工人总 罢工。但我不知他代表谁,工自联里没有这个人。
他讲完跳下台后,一个身穿兰色上衣、手拎黑皮包的中年妇女爬上高 台。
她站稳后,笑嘻嘻地说:“我是农村来的,代表我们农民讲几句行 不?”
大家鼓掌欢迎。
她清清嗓子说:“我们农村人反对镇压大学生!”大家再次为她鼓 掌。她提高了声音说:“可不能搞镇压呀!象我们家吧,我丈夫天天 打我,昨天把我打背过气了!他是想活活打死我。你们说他安的什么 心啊?”
我站在台下,听她讲得不对劲儿,再细看她的表情,明白了-是个精 神病人。
她还在讲:“我丈夫呢,去年就跟我们屯子老李家的大丫头好上了, 把人家的花裤衩儿都穿回来了,前两天领人家上医院做流产……”
我指着她喝道:“别讲了!快下来!”我招呼身边的两个大学生, “上去把她弄下来!”
大学生们上去把她搀了下来。
唉,军队没碰到,碰上这么一档子尴尬事。让人哭笑不得。
◆◇◆
人群分成几路,继续示威游行。
我跟随一支队伍,来到动力区。
动力区工厂很多,都是国营大型工厂。每座工厂大门口,都有大学生 设立的阻拦线。大学生们手挽手,站在工厂门口,把要进厂上班的工 人都拦在门外。
在龙江电工厂门口,大学生与工人发生冲突。
我离开游行队伍,来到厂门口。
几十名工人在工厂领导的带领下,要强行进厂。上百名学生拦住厂 门,双方争吵推搡着。
大学生们说:“北京都发生大屠杀了,你们怎么无动于衷?别心疼你 们的几天工资,参加罢工吧!”
有位穿着体面的大胖子(别人说他是厂长)对大学生说:“罢工要自 愿,你们怎么可以强迫呢?你们知道工厂停工一天,要损失多少?谁 负得了这个责任。你们谁是负责人?我跟你们负责人谈!”
我挤到他们面前:“我是负责人,请跟我谈。”
大胖子上下打量我:“你是干什么的?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是市工自联的负责人。如果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把我 的名字告诉你。”
他张了张嘴,没敢说。
我说:“大家都知道,北京发生了大屠杀,凡是有一点人性的人,都 要对这件事有所反应。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现在全市的工人都罢工 了,每个工厂都停产了,这不是谁负责任的问题。形势发展到这儿 了,大小劲赶到这儿了,谁也没办法。大学生为了什么?不还是为了 这个国家嘛!你们工厂少说也有几千工人,几千工人响应大学生的号 召罢工了,你们来这几十人有什么用?即使让你们进厂,工厂就能恢 复生产吗?”
他们都没吱声。
我扬高声音:“今天来上班的人,可能多数是厂机关干部,是工厂里 文化素质最好的。你们应该比普通工人更有水平,更有同情心。我希 望你们先回去,不要与学生冲突,不要军队没进来镇压,咱们老百姓 自己先打起来!”
学生们欢呼起哄,涌上来推挤这些人。大胖子无奈,领着人撤了。
学生们把我团团围住,纷纷感谢我。
一位瘦小的女学生从塑料桶中拿出两个烧饼,亲热地递给我:“这是 市民刚送来的,还热乎呢,师傅你吃吧!”
我谢过了她,没有吃烧饼。
有位戴眼镜的男学生感叹说:“中国工人真是没觉悟,罢工还要靠阻 拦,真够悲哀的!”
我安慰他说:“他们心里也是支持民主的,只是专制力量太强大,大 家心里还有顾忌。你们的阻拦行动,正好给工人们提供了不来上班的 借口。否则就你们这几十个学生,怎么能拦住全厂的工人?坚持下 去,你们干得不错!”
◆◇◆
我从电工厂走回建工学院。
这一路我看了很多张贴的传单。传单上的内容五花八门,一则十几天 前贴的旧传单引起了我的兴趣。这则传单建议北京的学生市民,不要 与戒严部队对立,要把阻拦军队改为策反部队起义,然后与起义部队 一起占领要害部门,以暴动方式取得政权,传单的署名是:“一位老 军人”。如果北京的学生市民按这则传单上的办法干,说不定现在真 成功了。
有则传单披露了北京戒严时,政府高层的决策内幕。
传单上说赵紫阳反对戒严(这已被证实),然而却说北京市长陈希同 和陈云也反对戒严,这可能吗?众所周知这两个家伙是顽固的保守 派。
◆◇◆
走到建工学院的时候,已近傍晚。
博物馆广场上的广播站,被搬到了建工学院宿舍楼下。小广场上的人 仍有不少。
我走得疲惫不堪,坐在马路边的铁护栏上休息。
高音喇叭中突然传来一个男学生激动的声音:“报告大家个特大喜 讯,据《美国之音》广播,邓小平已经死在北京三零一医院!国防部 长秦基伟下令,38军起义了!起义部队已经占领中南海,李鹏坐上坦 克车逃跑了!”
人群沸腾了,欢呼雀跃。
我一下子蹦起来,眼泪哗哗地流。激动人心啊!邓小平死了,军队起 义了,民主革命胜利了!
我双手打着“V”型手势,和人们一起欢呼。
广播中反复播报着这条消息,胜利的喜悦感染着每个人。
广播停止之后,二楼的一扇窗子被推开,工自联的老张探出身子。
他从大书包中拿出电喇叭,兴奋地说:“特大喜讯,刚才大家都听到 了,民主运动已经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但是──”他话锋一转, “我们还不能放弃斗争!因为种种迹象表明,中国马上要陷入军阀混 战的局面,中国人民面临着更大的灾难!我们决不能让军阀们得逞! 示威游行还要继续搞,罢工要坚持下去!”
讲完这几句,他缩回身子,把窗子关上了。
我挤过人群,想进楼里找老张。
刚走到楼门口,看见有几个知识分子摸样的人在墙上贴大字报,其中 有个人我认识,是哈市作协的罗老师。他是小有名气的作家,现在已 调到省日报社工作。
我过去叫他:“罗老师!”
他回头见是我,高兴地把我拉到一边:“老灯,你怎么来了?”
“闲着没事儿,参加运动来了。”
他面色凝重起来:“你可要小心啊,现在形势不妙。”
“不是说邓小平死了,军队起义了吗?”
“都是这么传,不一定可信。我在报社得到的消息,北京已经安定 了,外地的运动也在渐渐平息。哈尔滨虽然没开始镇压,但我听说也 要马上抓人了。你千万小心点儿,看情况不对马上回家。留得青山 在,不怕没柴烧。”
他的同伴叫他走。
他与我道别,匆匆消失在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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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挤脚的运动鞋
又在张小光的床上睡了一夜。
6月8日早晨,我在宿舍楼的走廊里碰到张小光。
我问他:“北京有什么新消息吗?”
他悄声回答:“没有什么好消息。有些东西都是谣传。”
果然是自欺欺人。
我不好意思地说:“你有钱吗?我来时带的钱,这两天给大家买吃的 喝的花光了。”
他马上从衣袋中掏出50元钱递给我:“你拿着吧。都是募捐来的。”
我只接过10元钱。
临分手时,他说了句:“坚持干吧,死马当活马治吧。”态度相当消 极。
◆◇◆
我独自下楼,按儒敏昨天的约定,赶到哈工大门口去接头。
走到半道,看见儒敏,老张,老刘迎面过来了。
儒敏推着自行车,老张还是背着大书包。儒敏和老张的面色极其难 看,都怒气冲冲的。
看见我过来,儒敏和老刘站住了。老张没站脚,目光直愣愣的扬长而 去。
我问儒敏:“怎么了,这是?”
儒敏气哼哼地说:“老张这人,素质太差!不想着好好合作,光想争 权夺利!我把他开除了。”
完了,这回又挑灶儿了。
我想了想说:“我觉着我们号称哈尔滨工人自治联合会,领导全市的 工人运动,我们每个领导人都要胸怀博大……”
儒敏打断我说:“大道理不用讲。我知道自己水平低,随时准备让 贤,甘当你们的铺路石。可老张另当别论。这家伙太狂妄。今天早晨 碰了面,他让我不要安排工作,什么都听他的。他还说高自联没权任 命工自联的领导。这象人话吗?现在是非常时期,不集中领导行 吗?”
我苦笑一声,没说什么。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张报纸,打开来,对我和老刘说:“工自联不能再 承认敢死队了,把它解散了吧。你们看看,这是今天早上出版的《黑 龙江日报》。头版就有敢死队四处劫持卡车的报道。敢死队这么做不 是败坏工自联的声誉吗?!”
我和老刘看报纸的时候,儒敏骑上自行车走了。
老刘指着儒敏的背影骂:“这些臭老九!没有你们我们照样干!”
我问老刘,昨天敢死队从和兴路去了哪里。他说有大学生被市民打 伤,他们去处理了,然后四处游行。
老刘告诉我,昨天起他家被公安局监视,今天早晨他是从后窗户溜出 来的。他还说最早参加敢死队的那个大姐,可能已经被捕了。
联想到昨天罗老师说的话,以及我自己被公安跟踪,我觉得政府方面 正在布网,这一两天内即有全面动手抓人的可能。
只有象张小光所说的,坚持干吧,死马活马都无所谓了。
◆◇◆
我随着老刘回到建工学院宿舍楼前。
小唐领着10来个敢死队员已经到了。
小唐对我和老刘说:“不少人今天没来,人手不够。我求大学生给写 了几个字,一会儿贴出来招些人。”
小唐把一张大纸展开,上面写着“工人纠察队报名处”。
老刘让人马上贴出来。敢死队员马上把纸贴到墙上。小广场陆续有市 民来,有几个人报了名。
我站在一边看那张《黑龙江日报》。
报纸的头版头条是中共中央,国务院的《告全国人民书》。在这篇告 人民书中,中共宣布他们已经取得了北京“平暴”的胜利,声称在军 队的支持下,它们将立即平定全国局势。
大势去矣。
到了10点种左右,敢死队凑了30几个人,便拉到了街上。
这次没有市民跟随游行,人们的参与热情已经减退了。
一辆外地卡车驶过来,被小唐带人劫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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