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老刘身边,不满地说:“儒敏说不让劫车,这样干影响真不 好。”
老刘不懈一顾:“总走路还累死了呢!也不总用他的车,拉咱们一段 儿就让他走。”
小唐领着敢死队员们上了车,老刘钻进驾驶室,也拉我进去。我不好 拒绝,也上了车。
老刘指挥卡车开动。
卡车在市中心转着圈子,我和小唐轮流带领队员们喊口号。
今天除了喊前两日的口号,还喊“中央电台──颠倒黑白”,“《人 民日报》──胡说八道”,抗议政府新闻媒介的歪曲宣传。
在道外区,队员们发现路边有个老太太摆摊卖《人民日报》,强行把 报纸没收了。老太太跺脚骂。我不让他们抢报纸,可没人听。
游行到下午,老刘还不放卡车走。卡车司机见我好说话,跟我求情, 说他是通河县的,路远,放他开车走吧。
我跟老刘说,他不同意。
我一来气,跳下车,不跟他们游行了。
◆◇◆
我在路边商店买了一个面包吃,一瓶汽水喝。
今天街上的人不多,不似前两天那样热闹。
在博物馆广场,根本看不到几个人。
有个高大威武的中年人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倒背着手,正在认真看路灯杆上贴的传单。尽管他身着便装,但我 凭直觉知道他是军人。
我凑过去问他:“师傅,你是军人吧?”
他看着我,温和地笑着:“你是大学生吧?”他已经默认了是军人。
“你怎么知道我是大学生?”
“你的嗓子都喊哑了,不是大学生是什么?”他说,“我女儿也是大 学生,在北京航空学院。”
“那你女儿也参加运动了吗?”
他不置可否,转换话题说:“你们所有的口号我都赞成,就是打倒共 产党我不赞成。共产党里也有好人,也有明白人啊。”
“是你们23军要军管哈尔滨吗?”这是我最关心的。
他回答说:“有这个准备,但没实行。看来不用军队哈尔滨也能安定 下来。”
“如果必须用军队,你们会向老百姓和学生开枪吗?”
他断然回答:“肯定不会!我的部下请示我可不可以开枪,我说绝对 不准开枪。他们问那老百姓打我们怎么办,我说即便老百姓打死我 们,也不准开枪。开枪打老百姓和学生娃娃,那不是历史的罪人 吗?”
我赶紧握住他的手:“我代表所有的大学生感谢你老人家!”
他呵呵地笑。
我得寸进尺:“咱们的军队能起来帮着老百姓推翻腐败政府吗?”
他皱起眉头,低声说:“现在老邓还在,他威望高,军队都听他的。 如果他不在了,没人压阵了,那就不好说了。”
他向前一指,“我的车还在前面等我,再见了。”
我目送他远去,心中隐隐升起一股希望。
◆◇◆
回到建工学院宿舍楼,仍是天黑时分。
小广场上没有市民。宿舍楼门口站着几个臂带红徽章的人(是建工学 院保卫处的),严格检查出入学生的证件。看来宿舍楼今晚进不去 了。
我去火车站,在候车室里的长椅上睡了一夜。
◆◇◆
6月9日,我在火车站买了几个包子,当早餐填饱肚子。
一路向建工学院走,觉得两只脚疼得厉害。这几天连续走路,没脱过 鞋泡过脚,可能都沤烂了。
原认为换上老婆的运动鞋,走路会舒服。但她的鞋比我的小一号,时 间长了感觉非常挤得慌,脚尖儿生疼生疼的。俗语把整人叫给人“穿 小鞋”,这说法太他吗的有生活了。
花了很长时间,瘸瘸拐拐的走到建工学院楼前。
小广场上的人比昨天还少。没见到任何熟人。
有几个人在墙上贴了“工人敢死队报名处”的白纸,吆喝着让“老队 员”报名。
有几个头缠白布条的老队员陆续凑上去报到。
我站在远处看着,心中疑云丛生:为什么老刘,小唐没来?他们会不 会出事儿了?这些组织敢死队报名的人怎么都不认识?
这时一个组织报名的人转过身来,雪亮的眼睛扫了我一眼。我立刻惊 呆了──是那个国家安全局的小伙子!他曾说过要保护我。那双雪亮 的眼睛,我永远忘不了。
我完全明白了这是一个什么场面。
小广场上似乎有很多双雪亮的眼睛。我身边走动着的人可能都是他的 同事,象一个个猎人在等待着猎物。
他发现了我。但他狠狠瞪了我一眼,轻轻一摆头,示意我赶快离开。
我的心脏狂跳着,转身向西边走去。
◆◇◆
走出了很远,确信身后没人跟踪,我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
真悬啊,我的老天爷。幸亏我溜得快。
脚真疼,我把运动鞋脱掉,用手揉着脚。
1辆大客车从西面开过来。车到近处,我看清车窗上有哈市至我们县 的字样。
我站起身,趿拉上运动鞋,迎头拦住了大客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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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梦中的丁香
“凄凄似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共产党经常这样形容脱险的 阶级敌人。
我现在的尊容和心情,用这两句话来形容,最恰当不过。
我趿拉着运动鞋,疲惫不堪的回到家。
“回来了?老家怎么样了?有啥事儿啊这么急回去?”妻子抱着孩子 坐在沙发上,冷冷地问我。
“啊,没啥大事儿,都挺好的……”我压低声音,尽量掩饰嘶哑的嗓 子。
“哼哼,好小子,撒谎眼皮儿都不眨!我打电话问你大哥了,你根本 没回吉林!”
哎呀,这事儿闹的,露馅儿了。我索性躲进里屋,一头扎在床上,四 仰八叉躺下。
妻子追进里屋来骂:“你就瞎他吗的折腾吧,等折腾进大狱你就消停 了!”
我忍不住大吼一声:“进了大狱我也不消停!你别管!”
这一嗓子还真把她镇住了。
她站了一会儿,退了出去。
◆◇◆
我闭上眼睛,感觉疲劳之极。
如果这小屋就是牢房,又能如何呢?也不过如此嘛。假如我现在就关 在牢房里,第一件事情要做什么?当然是美美的睡上一觉。
恍恍忽忽的,我又坐在从吉林老家回黑龙江的火车上。
整节车厢里空空荡荡,只有我1个人。忽然一个身穿白色孝服,头戴 白色孝帽的少女飘进车厢,直直的向我走来。啊,她就是我在列车上 曾经邂逅的王嫱,那个美神!
她的神色凄楚哀婉,两只大眼睛漠然直视着我。
我慌忙站起来,想上前和她说话,可她转过身,疾步往回走。我紧追 着她,却因脚疼走不快,怎么也追不上。追过了几节车厢,我眼见她 从开着的车门飘下火车。
我扒着车窗向外看,只见她走下路基,闪进盛开的丁香花丛里,消失 不见了。
长龙似的丁香花丛,变幻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浸染着淋漓 的鲜血,在祖国的大地上蜿蜒行进。那队伍里,似乎有王嫱的身影 ……
看着看着,我悲从衷来,禁不住号啕恸哭,哭得撕心裂肺般哀痛。
◆◇◆
手蹬脚刨的,我惊醒了。
“爸爸,吃饭。”宝宝站在门口叫我。
我懒洋洋的坐起来。
天要黑了,肚子也饿了。
妻子端着1盆热水走进来,把脸盆咣当放到床下:“你先把脚洗了, 熏死人了!”
我脱掉袜子,把红肿的双脚放到热水里。一股说不出的舒服感觉,渐 渐的润进肌肤,浸入骨髓。
还是家里好啊,真进了大狱就他吗的麻烦了。
回忆刚才梦中的情景,感觉胸腔隐隐作痛──怎么会梦见王嫱呢?莫 非她也在“6.4”中牺牲了?是她的魂灵在托梦给我吗?
吃过晚饭,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新闻节目中邓小平露面。老家伙根本没死,牛逼烘烘地接见戒严部队 的高级军官。
晚上听外台的广播,中国各大城市的游行示威基本平息,上海、西 安、沈阳等地开始抓人。北京的民运领袖们被政府通缉,一些人逃到 了海外。
轰轰烈烈的爱国民主运动,彻底失败了。
◆◇◆
几天之后,我来到县图书馆看报纸。
“6.4”后的传媒,恢复了共产党喉舌的面目,满篇都是镇压杀伐之 声。
我翻阅着《黑龙江日报》。近日(大约是6月15日)的一份《黑龙江 日报》上,有一篇报道,刊登在头版显著位置,题目是《哈市抓获一 批动乱分子》。
报道说,“6.4”后,一小撮动乱骨干分子在省城大肆活动,其中有 外地来哈的流窜人员。动乱分子们煽动闹事组织游行,拼凑成立非法 组织“哈市工自联”,招纳一批社会渣子组成“敢死队”,疯狂扰乱 社会秩序。经过哈市公安机关的追踪侦查,现已一举抓获动乱分子多 名,打掉了“工自联”和“敢死队”。对于漏网的动乱分子,公安机 关正在积极追捕中。
报道提到了儒敏的名字(真名可能叫刘在滨)。那个“外地来哈的流 窜人员”,应该是指我老人家。自从爱好写作以来,我一直渴望出 名,没想到上了省报竟是“外地流窜人员”,根本没人知道说的是 谁。
我反复阅读这篇报道。看来除了我脱险以外,多数战友都落网了。
我的弟兄们啊,你们现在被关在哪里呢?战友们那质朴真诚的面容浮 现在脑海,泪水再次浸湿着眼眶。
放下报纸,强烈的自责冲击着思绪。
在哈市的几次讲演,带领群众呼喊的口号,都是生死置之度外的豪 壮;然而到了最后关头,自己竟然溜得比谁都快──老灯啊,小人 也!
(出国后得知,我在哈市折腾的同时,王丹等几位逃亡的民运领袖正 在哈市,并兴致勃勃的旁观了当地的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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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你在哪里
与正义好多天没见面了,我很想见他。
一天,我骑上自行车,来到师专。
正是上课时间,不便去教室找他,我推车进了教学楼前的小树林。
“老灯老师,你好。”旁边有人说话。
我转头一看,见是个手拿课本的男学生。我打量着这个有点斜眼的男 孩,觉得似乎见过他。
他说:“上次我和胡云鹏去过你家,你忘了?”
我想起来,他是和小胡一起去我家的那个同学。他问:“你来找人 吗?”
我说:“我找魏正义有事儿,一会儿你叫他出来一下。”
他点头答应。
我问他:“你们师专现在怎么样?学生的情绪如何?”
他说:“现在都消停了。学生一开始也就是瞎闹。说是争民主,可是 没几个人知道民主是咋回事儿。”
听他这样说,我的演讲瘾再次发作:“其实民主很好理解。咱们中国 啊,自‘5.4’运动之后,面临着四大任务……”
“是4大任务。我听胡云鹏给我们讲过了,他也是听你说的。”他打 断我说。
我有些尴尬,掩饰说:“讲过了就好,大家都应该知道。”
男学生抓过我的手腕看表,确认到了下课时间,进楼里找正义去了。
◆◇◆
过了一会儿,正义从教学楼里走出来。
他进了小树林,见到我,紧张地说:“灯哥,你快走吧。县公安局的 人正在我们学校。你看,那就是他们的摩托车。”
我顺着他手指的地方望去,果然看见了两辆警用三轮摩托车停在路 边。
他说:“县公安局成立了专案组,这几天天天到我们学校来,主要调 查那天游行的事儿。”
我也紧张起来:“他们都问些什么?”
“他们问游行是谁策划的,有没有幕后黑手,还问我传单是在哪里印 的。”
我更发毛了:“那你咋回答的呀?”
“我把责任全揽过来了。说游行是我一个人策划的,根本没啥黑手白 手。我说传单是我到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印的。他们问在黑大哪个房间 印的,谁帮你印的。我说记不清了,当时乱糟糟的,谁记得清。”
我松了一口气:“他们没打你或要抓你吧?”
“没有。公安的态度挺和气的。学校还算保护学生,看样子不会把我 怎么着。”
“你们要毕业了,这回肯定要影响你的毕业分配了。”
正义说:“那是一定了,大不了还回农村。我打算提前离校,免得受 公安的纠缠。以后有啥事儿,我给你写信联系。”
“那就再见吧,多多保重啊。”我紧紧握住他的手。想起当时决定提 前1天游行,正义所表现出的坚定与热诚,我的眼泪又要流出来。
他也很激动,把我的手攥得生疼。
◆◇◆
我钻出树林,骑车离开师专。
我回城里的路线,就是1个月前师专学生游行所走的。
我脑海中闪现着当时的一幕一幕,索性推车步行。
这里是我遇见游行学生的地方,这里是我给小宋传单的地方,这里是 学生们演讲的地方……
走到城中心新华书店前,我又看见了电线杆上的那张传单。
尽管经历了1个月的风吹雨淋,传单上的字迹依然清晰,只不过稍显 褪色。
传单上的内容摘自当时媒体的报道:北京宣布戒严后,意大利共产党 总书记奥凯托到中国大使馆,恳求中共顾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形 象,千万不要镇压和平请愿的学生。
记得当时人们围着这张传单看,有个小伙子用手摸了一下传单,人们 立即围上来保护传单,小伙子赶忙解释说自己只是想把传单按牢固 些。
◆◇◆
这一切的一切,都一去不复返了。
什么时候民运之火能够重燃,什么时候民主自由能够实现呢?
王嫱说过,这次运动,是中华民族最后的一次机会。真的是这样吗?
我的美神啊,你在哪里?
我站在路边,倚着自行车,心绪茫然。
6月的阳光四溢流淌,大街上车水马龙一如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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