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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弘达: 柏林归来谈天地
日期:8/23/2005 来源:观察 作者:吴弘达



吴弘达

 
ICCEES(International Council for Center and East European Studies,国际中东欧研究评议会)是在1974年成立的。主要是研究欧洲(包括苏联)共产主义国家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各方面的情况和变化。每五年在不同国家举行一次会议。第七届会议是今年七月二十五 - 卅日在柏林举行。这次会议突破了地域范围,扩充到亚洲的中国、越南、北韩三个共产主义国家。

前后七次研讨会每次都有千余名专家、学者来自各国,公开报告他们的研究成果。今年参加会议的有1900余名,只有五、六名来自日本、韩国的亚洲人外,几乎全来自欧美各国,多数是来自前苏联及东欧共产主义国家。

这是评议会第一次关注亚洲共产主义政权,因此我欣然接受邀请赴会并发表了演讲,题目是“阶级大屠杀——大屠杀在共产中国”(全文另发)。(Classicide——Genocide in Communist China).

“Classicide”是我创造的一个新词,中文为“阶级大屠杀”。纳粹德国对犹太人、吉普赛人及其他一些人的屠杀理论及政策是基于“种族”(Geno——希腊文)。上世纪四十年代波兰籍犹太人拉夫.兰姆金(Raphael Lemkin) 将希腊语中的Geno(种族)及Cide(屠杀)合成了一个新词“Genocide”。这个词被国际社会所接受,不仅列入各种语言词典而且已极为广泛地应用。1951年联合国通过《阻止及惩罚种族屠杀公约》,明确申明“Genocide”(“种族大屠杀”,有人简译成“大屠杀”)是指:其行动及意旨是欲全部或局部地消灭某一民族或某一种族或某一部落或某一宗教集团。这种行为不仅指杀害还包括精神迫害、歧视和生活限制等相关行为。

联合国通过这份相关公约,以及全世界谴责人类社会中这种暴行的目的是希望阻止这种暴行再发生。不幸,它还是发生了。1992-1995在欧洲前南斯拉夫及1994年非洲卢旺达的两次种族屠杀迄今令人震惊不已。前南斯拉夫的领袖米洛舍维奇同伊拉克的萨达姆都在国际法庭上司法审判过程中。

1975年前后在亚洲的柬埔寨发生的约200万人被屠杀的行为,受到了联合国及全世界的愤怒谴责。暴行的执行者是柬共领导人,迄今尚未被绳之以正义的审判。柬埔寨设有纪念馆,多年来国际间的努力是巨大的,但尚未给屠杀真相一个全貌。

北京政府自始至今对柬埔寨的屠杀态度暧昧。其实,岂止暧昧,他们一直在努力加以缩小和掩盖。柬共领导人 - 这场屠杀的罪犯,不仅曾在中国受训,接受毛泽东式的共产主义理论教育,并且得到了巨大的金钱、武装及物资上的支持。不仅屠杀的理论,而且屠杀用的武器包括士兵的衣服、鞋袜都来自北京政府。中国共产党实际上对柬埔寨屠杀负有直接的责任。

当国际社会把柬埔寨屠杀称之为“Genocide”时,发现有点牵强之处。因为这场屠杀不是一个国家对另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或种族对另一个民族或种族,也不是宗教原因,而是政治原因。开始有人用Classicide
这个名词。

柬埔寨的屠杀是基于“共产主义革命”理论,是另一种类型的屠杀。这一类型的屠杀有别于纳粹德国、卢旺达及前南斯拉夫的“种族屠杀”(Genocide)。这一类共产主义革命形式下的屠杀,早先发生在苏俄及东欧各共产主义国家,接着是中国、北韩及越南。这一类型的屠杀并不是种族、民族或宗教原因而是根据共产主义革命理论的“阶级及阶级斗争”。在中华人民共和国,这场“阶级大屠杀”的范围、程度及残暴是其它共产国家无法攀比的。

在中国共产党1949年攫取全国政权之前,它除了在全国的一些城市或工矿地区举行了几次短暂的革命暴动外(这些革命暴动都是按莫斯科指示办的),革命暴力行动大都是在以农民为基本群众的中国农村地区。共产党以革命的名义劫掠富裕的“剥削阶级”,以充足共产党武力的需要及鼓动农民入伍。本质上这与中国历代的农民起义,打天下、坐天下完全一样,不过披了一件从西方借来的共产主义外衣。随后建立起来的专制政权除了没有父子相承,皇冠龙袍这一套外,与历来的专制王朝没有根本上的不同。这种荒诞的演出,在近两百年中还有过一场,那就是清朝后期的太平天国,农民起义领袖借用了天父天国、耶稣基督、西方的宗教信仰煽动农民起来反抗满清王朝,才得半壁江山就立起一个新的专制政权,与它要推翻的满清王朝没有根本上的区别。

中共夺得全国政权之后,杀戮并未结束;相反,以更大规模、更有系统地开展。屠杀仅是其手段之一。它还包括诚如联合国公约指出的属于大屠杀行为的精神、思想、生活上的迫害。中共在全国施行了一个全社会、全方位的“阶级大屠杀”(Classicide)。

上世纪三十年代,在纳粹德国有一套完整的社会及医疗系统以鉴别一个人是犹太人或别的人种。鉴别的根据不仅从种族、家族这个角度,而且根据头颅形状、毛发和眼睛的颜色等方面。如果被鉴定为犹太人,此人就归属另类。(毛泽东的术语“另册”)。犹太人逐步地被集中起来,从社会内清理出去送进“集中营”。德国政府对犹太人规定了许多的“不准”和“歧视”的政策。这些情况现在几乎人人皆知,只是知多知少的问题。

共产主义革命理论认为人类社会是一个阶级社会。人类依其经济地位——生产资料占有——划分为不同的阶级。早期的社会中有奴隶主阶级和奴隶阶级。近代社会中有地主阶级、资产阶级、工人阶级和农民阶级等。总结来说,归结为两大阶级:剥削阶级和被剥削阶级。在阶级社会中,剥削阶级和被剥削阶级之间永远有斗争,这种阶级斗争是你死我活的,有时是“大规模急风暴雨式的”(毛泽东语)。阶级及阶级斗争是共产党的理论依据,可见之于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及《中国共产党党章》。中共宣称共产主义革命是要消灭罪恶的剥削制度,消灭剥削阶级,建立一个无阶级的共享共有的共产主义社会。其初级阶段是社会主义革命,主要目标之一是逐步消灭剥削阶级。中国共产党就是按此理论、制定政策及法律,以军队、警察、法院、劳改队等国家镇压机器实现消灭剥削阶级及其代理人的革命目标。

中共首先在农村进行“土地改革”。由共产党派其军队或干部进驻农村。农村中每人按土地及生产资料的占有情况划分为地主、富农、中农及贫农等。对地主及富农没收他们所有土地及资产,本人或被当场镇压,或送去劳改。一部分尚留在农村的,包括未成年子女,一律“戴帽”管制,都是“阶级敌人”、“专政对象”。“戴帽子”这一招比规定犹太人出门必须佩戴黄色六角星的标志要高明得多。

接着,中共展开全国性的对每一个人的阶级家庭成分及个人出身的调查。这不同于纳粹政府鉴别犹太人,用的生理及种族特征,共产党是根据每个人的经济地位。这种鉴别每个人阶级成分的工作在全国,不论对汉族、藏族、维吾尔族、苗族都是一个原则,但可能在不同地区技术标准有所不同而已。

在共产党中国,每个人的阶级成分再加上每个人的宗教信仰及个人出身(职业及政治地位)确定了这个人在中共统治下的社会中的地位及前途。每个人的阶级成分和个人出身在每个人的档案中都有明确地记载。这是每个人的政治条件。例如因为我是资产阶级成分,所以很多有名的大学和专业我是没有资格报考的。

“阶级成分”同“种族”一样用来对社会中的人进行界定和划分的标準。“种族”确定之后,其命运及地位几乎不可能改变。但是 “阶级成分”属于“剥削阶级”的某些人可能有例外,他们有可能成为统治阶层中的人。中共高层领导中就有不少是来自于“剥削阶级”的。 “剥削阶级”成员如果表示背叛自己的阶级,以实际行动表现了对共产党的忠诚及对社会主义革命的奉献,尽管很难,但还是可能成为共产党员加入共产党统治阶层中去。又譬如在1966-1976年的十年“文化大革命中”,中共提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和“给出路”的政策表示对“剥削阶级”的成员可以区别对待。这些政策都是一段时期内政治策略的需要。根本上消灭“剥削阶级”的理论及目标从没有改变过。

消灭剥削阶级在中国的前三十年(1947-1979)中,一直不断地以政治暴力方式,通过一个又一个的政治运动、一部分又一部份地加以灭绝。例如判刑、劳改、群众管制、思想改造及各种政治、经济、生活上的歧视及限制。两大剥削阶级(地主、富农及资本家)及其代理人(前政权人员),几乎无一倖免,三十年后所剩不多。

在苏联,1953年斯大林过世后,因为反革命的“剥削阶级”自1917年开始到了五十年代已消灭殆尽,赫鲁晓夫宣布苏联已是“全民国家”了。为此,遭到毛泽东及中国共产党严厉反对,称之为“反革命修正主义”,因为共产中国还在进行阶级大屠杀的过程之中。经过三十多年不断的政治运动反复的清洗及整肃,在整个社会中从政治上、经济上及实质上已不存在“剥削阶级”了。中国到了八十年代初,中共给残存的一些“地主、富农分子”摘掉了“帽子”,应该讲已无“剥削阶级”可“斗”了,但还是不能承认“阶级斗争”已结束。例如1989年天安门事件,中共当局称之为“资产阶级反革命动乱”。因为“种族”的概念含有自然的物质因素,纳粹德国不能把政治敌人或反抗份子作为犹太人来对待。“阶级成分”完全是社会和政治学概念,有随心所欲的可能性,毛泽东可以把老共产党人作为“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消灭掉。

用某种政治观点及理论将人类中的某一部分界定及划分出来,然后用屠杀、歧视、思想迫害、生活限制、剥夺权利等方式加以局部或全部的消灭,这是不可容忍的暴行。执行这种政策的政权必须予以推翻,执行这种政策的人必须受到正义的司法审判。

这次第七届ICCEES会议在柏林的洪堡大学举行。洪堡大学不仅是德国最为重要的大学而且在世界上也负有盛名。大学主楼大厅正面墙上镌刻着马克思的一句名言,“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造世界”。大厅四面的墙上布满了知名学者及教授的照片包括爱因斯坦。马克思从未在洪堡大学学习或教授过,为什么今天大厅正面镌刻他的这句话?我想可能是因为在东西方冷战时期,洪堡大学位于东柏林,在东德共产党管辖之下有关。

劳改基金会的一套“劳改”图片就在大厅镌刻马克思名言的下方展开。这套图片系统地介绍了中共劳改制度。“劳动改造”是中共“阶级和阶级斗争”理论下的产物,中共按共产主义革命理论解释这个世界,从而设置了这个政治机器以“改造”世界。这部劳改机器半个世纪来吞噬了多少“阶级敌人”?

在演讲中,我对听众讲:纳粹德国的集中营已步入历史,今天会议中有人在讨论前苏联的古拉格,但是它也已成为过去。但中国共产党的“劳改”并未结束,中国还是一个共产党专制的政权。不论今天中国大陆在政治、经济、文化及社会各方面有了怎么样的发展和进步,它还是共产党专制政权。任何一个专制政权要维持统治,它必须要有一部国家镇压机器,在纳粹德国它的名字叫“集中营”,在苏联它的名字叫“古拉格”,在中国它就是“劳改”。

即使明天,中国已转变成为一个自由、民主、繁荣、和平的国家,我们依然要把“劳改”、“阶级大屠杀”清清楚楚地在我们的历史上定位,目的是使这类罪恶不再重复出现。向后看清楚了,才能向前看,向前走。

会议期间,我到波茨坦访问德国自由民主党的研究所。该研究所所在的建筑物是1945年英美苏三国签署“波茨坦宣言”时,美国总统杜鲁门的下榻处。座落在树林中的巨宅优雅地躺在碧翠的湖边。我沿湖边一条小径,随着推着摇篮车缓缓而行,哼着儿歌的母亲漫步而去,一时竟忘掉了纷纷扰扰的历史。猛然间,一个怪物挡在我的面前:一看是几片12公分厚、三米多高的混凝土墙站在那里。一向重视环境的德国人怎么会让这样美丽的图画中有这样丑恶的东西?它是柏林墙的一部分,因为湖对面就是西方世界,据说那是鬼怪魑魅之处,共产党为了保护人民所以建了这堵墙,加上一座座岗楼,还在湖中布下了水雷。柏林墙终于倒下了,现在留下那么几片残壁给人们作个纪念。今天中国共产党的长城犹在,“劳改”犹在,共产党专政犹在,但它们同柏林墙一样都迟早要成为历史。“劳改”、“阶级大屠杀”将永存在历史的耻辱篇中。

前两年LAOGAI(劳改)已分别在英语和德语词典成为一个名词,如同GULAG一样。我希望CLASSICIDE (阶级大屠杀)如同GENOCIDE (种族大屠杀)一样成为一个家喻户晓的名词,出现在各种语言词典中。

──《观察》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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