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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 六四画家武文建
日期:8/23/2005 来源:民主中国 作者:廖亦武


老威:这三人太惨了,谣传两个人疯了,鲁德成冒死逃到泰国,申请政治避难,还被拒绝,几乎要被泰国警方遣返。

武文建:回来就死定了。余志坚判无期,鲁德成15年,关楼下,听说他曾与混入天安门的一台湾特务住一筒。北京第一批大概毙了9个六四“暴徒”,有一个二审改判,活了,因为检查出神经病。还有一个传奇人物,叫朱中生,他在天安门广场进第一辆坦克时,跳上去撬那铁盖子,结果被拍了下来。这老朱一二审都死刑,已经脚镣手铐,打入死筒等待复核上路了,可那张纸始终没下来。他在死筒囚了两年多,人都变形了,才改判死缓。受的刺激太大了。你知道在看守所,隔三差五就有人上路,开一次门,受一次刺激,如此心惊肉跳几百天,才改判。依法卸铁镣子,你猜怎么着?他不习惯了——瘦成鸡脚的腿发飘,一迈步就腾云驾雾。他告诉我,还不如拖着镣子来得踏实。

劳改时,我和这老朱睡上下铺,经常聊天。知道他爸爸曾是北京市邮局一小干部,在文革中下放改造,自杀了。剩在外头还有两个姐。我曾对他说:“你知道你为什么没死成吗?你爸在阴间保佑你呢!就一儿子,没了,香火就断了。”他连称“有道理”,否则没法解释自己还能捡一条命。

老威:我先后和20多个死刑犯呆过,知道判了死要活,真比登天还难,这人的命也够硬的。

武文建:还有好些身为退伍军人的所谓“暴徒”,想法很纯粹:因为自己当过兵,当然不愿当兵的挨群众的打;可也不愿那些单纯的学生挨枪子,所以在关键时刻,出头阻挡军车,结果一判就是死缓、无期。

老威:对比之下,你觉得自己挺幸运吧?

武文建:19岁,判7年,当然幸运啦。当时一辆中巴囚车把我拉到中级法院,下到地下室,法警就直接塞我进一铁笼子,演戏就开始了。

说起来真没面子,地下室两边的屋子全满了,法官看样子有些尿急,就在过道上开庭。律师也是指定的,程序快走完了,他才说了一通“年纪尚小,无知,请求从轻”之类。

老威:庭开了多久?

武文建:就1个多小时,宣布延期宣判;1个多月后发给《判决书》。我懵了一下,想想出狱才26岁,就适应了。后来下了监狱,比较周围的人,更觉自己划得来,好些人也没干什么事,就在人群中叨唠叨唠,激动了一番,就判了七八年或十来年。

可判决下来我还是上诉了,主要是拖延时间,怕去劳改。二审开庭倒挺正规,好歹在屋子里。我没请律师,就自己辩护说:“赵紫阳不是总书记吗?不听他的听谁的?当时全国都在传,李鹏是非法政府——我还是受害者呢。你们现在审判我,当初为什么不去制止谣言的扩散?”

法官没来得及反驳,旁边的哮喘陪审员却用老妇女的腔调插一杠子:“你看我们当时就能把握好方向,不受影响。”

我说:“你们法院也游行啦,公、检、法系统都游行,你们政策水平高,为什么不上街制止去?现在判我,算什么本事?”

这话一出,陪审员啪啪拍桌子,立马升级为泼妇:“我不跟你这种人辩论!“

我却犟起来了:“你们说我‘妄图推翻无产阶级专政’,我才19岁,有这个能力吗?”

老威:的确滑稽,但判不判,也不是法院说了算。

武文建:对,上面已定好了。比我冤的人多啦,比如大兴县有亲哥俩进去了,哥哥无期,弟弟13年;还有亲哥俩,哥哥21岁判15年,弟弟19岁判9年。张宝生你知道吗?年龄最小的暴徒,没爹没妈,掏羊粪的,15岁判15年,罪状是揍解放军……

老威:15岁?有力气揍解放军吗?

武文建:被拍下来,就跑不了。还有个哥们,往坦克上扔了个筐,火着了,判个死缓,现在还关着。还有挡坦克的王维林,筒子里盛传他栽进来了,可死活不知。我估计在当时,活着也得扒层皮。连明星陈佩斯都关了一宿,我算什么。

我是90年3月9号离开看守所去北京市第一监狱的,分在直属队。那时代号01的大政治犯徐文立还在。他走的时候,我刚好在著名的王八楼中厅画文化衫,他在下面望我一笑,招呼道:“我走啦。”挺瘦的一小老头。

老威:你认识徐文立?

武文建:旁边人告诉的,并叮嘱保密。刚进去,我还挨了揍,因为这是规矩,每个新犯都得挨揍。之后就是学习,上面挺重视,不断有官员来视察,大概是看看这些暴徒是否长得青面獠牙吧。

老威:除了秦城,六四暴徒们都关在这儿吗?

武文建:10年以上在这儿,10年以下关天津茶甸,劳教在大兴。我送一监是因为戴反字,反革命暴乱、组织、煽动等等,大约有一百五六集中在这儿。而秦城,除了部级就是精英吧。

老威:我听说陈子明曾在一监。

武文建:在二监。一监原在市内,因为要申办奥运会而取缔了,我们就转到二监。我老见陈子明在楼下溜跶,也不穿囚衣,冬天着蓝色羽绒服,夏天一身运动衫,剃一秃瓢。听人说,监狱长找他:陈子明,我们聊聊。他却挥挥手道:去去,你没资格和我聊天,要聊,就把司法部长叫来。

老威:有脾气。

武文建:他判了14年,是监狱里唯一拒绝穿统一囚服的犯人,因为没有罪。后来他得了癌,保外就医,可就是不出国。所以陈子明称得上是六四精英里的一条汉子。

老威:那些六四“暴徒”的劳改状况怎样?

武文建:非常惨,干活,一直干活。入监集训后,就干外加工,锁边缝扣子,一天十几个小时。六四以后,共产党的宣传机器一致声称暴徒们绝大多数为劳改释放犯,这惹火了当时的国家劳改局长魏孝如(译音),他快退休了,就站出来公开说不。他列出一个统计表,证明这批暴徒身世清白,有劳改劳教前科的比例极小。这事儿在国际上引起了轰动。

我觉得,共产党的这个劳改局长比许多海外流亡精英强,他至少敢说实话,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16年了,谁替这些暴徒说过一句话?都是普通的北京市民,有优点有缺点,激于义愤,就干上了。扔几块砖,几个瓶子,一个筐;还有拦军车、演说、撬坦克盖,可同一个目的:是不让部队进城去屠杀学生。后来学生们撤出天安门,他们就成了“天安门事件”的主体——可在精英们创造的历史中,他们没有地位。

有一个瘸子,判了10年以上,我感到奇怪,就要过他的《判决书》看,上面写着:“用皮带猛抽坦克,打完之后,扬长离去……”还有人捡一钢锥,也判了10多年;还有扣下给养军车,把食品分给学生和市民充饥——一个叫朱某某的,大公无私地分了半天,车空了,自己却没捞着吃。他东寻西找,终于在旮旯里发现有只烧鸡。不料,这烧鸡上了《起诉书》,他判了13年,后来他在狱中冲我叫屈:“这鸡贵啊!”

老威:你同“暴徒”们相处得不错。

武文建:都是苦命人,一起干活儿呗。

老威:什么活儿?

武文建:什么活儿都干。我们还检查过橡皮手套,清洁工或者手术台上用的,套嘴上卜卜吹,看是否漏气。累极了,有个大胖子受不了,仗着脂肪厚,往肚子上拍针——因为他手指头粗,缝西服里子别扭。自杀不行,反改造行为,那就拍针自残。我还与《人民日报》的吴学灿是难友,我们缝,他帮着剪虚毛。一年多后,我都练得能背过手去穿针了。

老威:你们替哪家服装厂干?

武文建:北京友谊服装厂。夏天缝冬装,冬天缝夏装,满屋子飞着衣服毛,汗把小裤衩都湿了。太苦,真他妈想把厂子给他砸了。我受不了,绝食4天,有人劝我:“你丫真不吃啊?做个样子就得啦。”还刷地往我铺里揣一火腿肠。

我是1995年释放的,减了几个月的刑。我爸做梦也想不到父子重逢要等这么久,但他的共产信仰没变,不愿说政府一句不是。他依然警告我:“你要再折腾,我就去死。”有啥办法,再不开窍,他是我爹呀。

六四暴徒也陆陆续续出狱,无响无臭,得不到一丝关注。当年的激情烟消云散,时过境迁,世态炎凉,他们都极其厌恶政治。我还有个画画的手艺,卖过一段服装后,就能弄个广告,搞个设计。但我的多数难友,以前就普通市民,世道一变,没工作,连谋生都困难。有一哥们,六四前开饭馆,很有钱,学潮时送吃送喝,跟着栽进去十几年,出来后接着开一夜总会。他接济了许多难友,相当于“暴徒”们的民政局,但他一口也不愿提过去,特别是民运那档子事儿。

前不久,我与一难友通电话,他会雕章,我懂画画,本来挺投缘。但我告诉他,画了一批六四屠杀的油画时,他一下子就打断我:“你弄那玩意儿干啥?牢还没蹲够啊?”我答:“这口气没出哇。”他答:“我的气早瘪了。兄弟,别去碰政治,太残酷,太脏。”

老威:中国有句俗话叫“无娘的孩子天照应”。

武文建:天不照应,就互相之间照应呗。先出来的,有一点家底的,就接济后出来的。目前判15年的都在外面了。死缓和无期,大约有十几个人,还在里面,硬着头皮扛呗。海内外的六四精英,这些年来,估计写了几十万篇文章吧——我每年都要看一些,就没一个字,为这些“暴徒“而写,好象这些人根本没存在过;好象六四事件就只有天安门,除了那儿,牢牢吸引住世界的眼球,其他地方发生的事儿,一天天全被淡忘了。

这些人到底怎样定位呀?官方叫“暴徒”,而你们这些学历史、文学、新闻和社会学的有发言权的精英们,你们把曾是天安门运动主体的“暴徒”们叫什么呀?你们在广场慷慨激昂,群情激愤,好象为国为民为自由为民主,没一点私心,好象已经豁出去了——北京市民就是受你们的感染去挡军车,不让你们挨枪子,但是你们倒好,跑得比兔子还快……那柴玲,站在纪念碑下,一次一次地煽乎,纯得跟天使似的;后来跑海外,要退出民运了。你靠这个起家的,现在捞够了,要退出了——这当然是你的自由。但你不要忘了,当初多少人就是受你们——柴玲、王丹、吾尔开希、李录、封从德等等的感召卷进去的……就说我吧,六四那天在城里听信谣传,说柴玲,王丹,吾尔开希都被当兵的枪杀了,悲愤异常,我随后的勇气,就来源于这种悲愤。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人太多了,你们负不起责;可你们在一篇篇回忆文章中,说的就是学生的那一点事儿。你们每个人都发展得顶好,聪明啊,算计得不错。

还有方励之先生,需要他挺身而出,却躲在美国大使馆不出来,被人家给接走了。方先生曾是我最尊敬的人,他在中国科技大学当众说:“民主不是靠施舍,而要靠争取。”既然是争取,那你就走出来呀!和千千万万的北京市民站在一起呀!知识分子怎么都是些关键时刻掉链子的人。

老威:你对知识分子期望太高了,文建。其实在1989年胡耀邦逝世后,已是山雨欲来,知识分子们卷入学潮的动机很复杂,不少人以为要改朝换代了,都不愿失去这最后的介入历史的机会,因为一旦失去这机会,就意味着丧失对未来的话语权。

武文建:没说话权就没历史吗?

老威:从古至今的规则就是这样,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挖掘真相,寻求改变这种精英划定的历史定局。

武文建:可我写不了,许多人不仅写不了,连讲也没人听。六四难属中出了个丁子霖,真是幸事;但六四“暴徒”中有谁呢?

王丹的回忆录我也看过,他没提一件事儿,就是在监狱中曾与六四暴徒们狭路相逢。隔了好几米远,他大声问:“你们怎么进来的?”暴徒们答:“我们是为六四进来的。”王丹于是很激动地说:“我是王丹,大家都是一路人,为争民主而坐牢,要挺住啊!”可其中一暴徒回答:“你才4年,我可是15年!怎么挺得住啊,哥们?”

话音一落,全场哑然。精英和平民擦肩而过,他们之间的墙是无法逾越的。


--转自民主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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