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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 六四画家武文建
日期:8/23/2005 来源:民主中国 作者:廖亦武

廖亦武


采访缘起:2005年5月26日下午,星期四,经艺术家高氏兄弟牵线,我在位于北京大山子的798艺术工厂内访问了出身工人阶级的画家武文建。

天气晴朗,我眼前的武某穿火红衬衫,显得神采飞扬。刚闲话了几分钟,高氏兄弟就请客,吃东北菜。不用我的诱导,武某即在一片嘈杂中打开话匣子,似乎早埋下腹稿。我边吃边习惯性地插问,而武某说了个把钟头,只动了几筷子。

餐毕,觅一偏僻去处,让武某继续过嘴巴瘾——1989年6月4日前夕,他才19岁,酷爱艺术且血气方刚,懵懂卷入爱国风潮,却在北京城头目睹了一幕幕血腥场景,自己也差点叫大棍子打趴下。

稍后,国家勒令人民住嘴,他却没住嘴,所以被逮,判刑7年。因既不是学生领袖也不是知识精英,他就只能与动乱暴徒关在一块。“这些人和你老威挖掘过的底层人物一样,没历史,没社会面貌,甚至不知该怎样定位。”他叹息道,“16年了,没人站出来为他们吆喝一声,罪都白受了。”

我说:“那麻烦你牵个线,弄两个暴徒来我接触一下?”

他说:“坐牢一二十年,老虎也被关成老鼠了,认命吧。你看那个请暴君像吃臭鸡蛋的鲁德成,当年被大学生扭送公安机关,电视一报道,就闻名遐迩。可如今事过境迁,好不容易逃到泰国避难,却要被异国警方遣返——这就是不认命的下场!”

我哑然片刻,就操起巴掌大的摄相机,拍下武某悲愤和自嘲的脸。说实话,连我都差点忘记曾是六四主体的成千上万的暴徒们,更别提如何为他们重新定位了——文章是由精英来做的,我每年都通过各种渠道读到不少。

直到午夜12点过,武某才不得不闭上嘴巴。我和他走至街口,然后分别。我的背包里揣了一组血洗天安门的油画照片——多年来,他已涂抹了若干噩梦似的油画,却一张也没拿出去。“等吧,”他说,“16年都等了。”

“等吧?”我猛地愣住了。出租车发动了,曾经作为历史舞台的街景纷纷退去。我不禁想起大半年前,丁子霖老师在家里私下说过的一段话,大意是,真到了六四有个说法的那一天,北京的地缝想必会突然涌出无数“英雄”;那时,我和你蒋老师倘若活着,就去远处隐居,把脚下的名利场腾出来——因为,我们孩子的灵魂需要真正的安息。

 

武文建:今儿上午,高氏兄弟突然来一电话,口气与平时不一样:“文建,过来一趟好吗?”我问什么事?他又答:“没事,就吃个饭。”我想,从西边到东边,我要跑大半个城呢,请个饭费这么大劲儿?况且,这老高也不是喜欢吃吃喝喝的人。所以我就猜,要见什么难得碰面的人(高氏兄弟插话:六四前夕的北京,还是提防一点好)。

老威:昨天见着老高,他告诉我,有个很有意思的画家,六四栽进去,被当作暴徒关了几年,出狱后,专画屠杀的题材,与这个健忘的时代搞不好关系。

武文建:我的饭碗是画广告,简单、技术化的没脑子的活儿;但我的激情还停在那儿,时光流逝了,它却凝固成烫手的石头,搁在那儿——16年前。我老是画坦克压人,血把天安门淹没,民主女神像……画框内的每一笔,都哇啦啦地喊着。这是永远的题材,或许我画得不好,或许应该反思反思再画,但是不行,我管不住我的梦,我的手脚。这些画,我不会卖;将来六四翻过来,我也不想卖——但愿那时能建一个种族耻辱的博物馆,我就把它们捐出去。

老威:这个想法不错,不过眼下,我们还是从头说起吧。

武文建:从六四说起?

老威:六四之前。你的家庭,你的职业?

武文建:按共产党的阶级成份,我出生于根正苗红的产业工人家庭。北京地区有两大国企,一是首钢,一是燕化(即燕山石化,直属中国石油,地点在北京房山区,有几十万职工)。父母是燕化工人,我和我哥都是燕化子弟;再往上追,我爷爷毕业于林彪任校长的抗日军政大学,1941年就在战斗中英勇牺牲了;我姥爷也是四几年火线入的党;另外,我爸,我叔,我两个舅舅,全都是共产党员。所以,我从小就受革命传统教育:艰苦朴素,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解放全人类,军民鱼水情之类。

老威:穷棒子翻身闹革命吗?

武文建:我家也不穷,我爷爷在旧社会上中专时,就秘密入党。据我姥爷讲,他哭着喊着,死活要上抗大,具体怎样牺牲的,连我爸也不大清楚。我姥爷干地下党,被日本鬼子抓过,严刑拷打,背上还烙了一大块印。由于姥爷口紧没招,日本人也没拿到实在把柄,所以村里乡亲就凑了两头猪去慰劳皇军,把姥爷给换了回来。我妈说,姥爷文化没爷爷高,革命意志也不十分坚定,被皇军一吓,胆就破了,甘愿做纯粹的农民。在战争年代,胆小自然做不了干部。

家族就这种传统,所以,虽然根正苗红,父母也就是做老实工人的命。我也老实,子弟校毕业,分配到燕化后勤,学厨子。年轻人不乐意,但我爸说啦,组织叫干啥就干啥,不准闹情绪。到了1989年,我刚19岁,在餐厅工作了两年,还没转正。

那时我迷上了油画,专门拜了个老师;我每天疯狂地学习,连炒菜也琢磨着绘画,联想着梵高、高更。我不知道学潮怎么开的头,我对政治气候也不敏感。胡耀邦逝世没多少天,我搭公交车进城,去中国美术馆看一个画展。出来后逛大街,发现有许多学生在游行,抬着胡耀邦的像。我站在街沿边看了一会儿,还捐了一块钱呢。

老威:此刻你还是一个旁观者。

武文建:许多所谓的暴徒这时都在旁观,也没想到自己日后会卷进去。

老威:你具体投入是什么时候?

武文建:我一个小人物,象一颗芝麻粒掉进汤锅,所以谈不上“投入”。当时天安门还没多少人,热闹都集中在王府井一带。我一小伙子,自从做了画家梦,就不爱上班了,只要没事儿,就喜欢往城里跑,竖起耳朵到处听新鲜呗。

直到5月20号,李鹏傻屄发布戒严令,部队分几路准备进城了,北京市民才开始起来,声援学生。燕化也在那天组织了大规模的游行,我们先在火车站集中。当时从长安街到天安门广场,人山人海,比国庆典礼还喧闹,我跟在队伍里,很激昂,却没任何政治动机。许多人和我一样头脑单纯:就是爱国,声援学生。

老威:你参加过几次游行?

武文建:大概4次吧。天安门热闹起来后,我莫名兴奋,有时进了城,就一宿睡在草坪上。5月20号游完行后,有人说:“我们工人阶级能否帮这些学生做点什么事?”于是大伙就派我去天安门指挥部接受任务。

我是楞头青,一挽袖子就上了。当时设了六、七道卡,可真够严的。我口袋里揣着《工作证》,一被挡住,就掏出来,哇啦哇啦解释。好不容易进到最后一道卡,见到的所谓“指挥部”就设在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台阶底下,一些学生领袖裹着灰不溜秋的破衣裳,胡子拉碴的。我当时就立在那儿,衣领歪斜,也不认识谁是谁,就大声说:“我们是燕化工人,你们需要帮忙吗?我们有一大帮人。”学生们把我围在中间,上下打量好一阵儿,其中一个说:“让我们研究一下。”

我等了几分钟,刚要出去,一张纸条还真递过来了,内容是:“请你们去天安门东北角维持秩序。”署名为“高自联常委遥远”。

于是燕化的100多人就去东北角维持了一宿的秩序。当时的广场可真够乱的,因为李鹏的戒严令下达后,各种谣传蜂起,北京的市民们非但没叫吓唬住,反而被激发了,拿老毛的话说:“人民群众充分发动起来了。”

老威:广场聚集了多少人呢?

武文建:汪洋大海啊,我哪数得清?我几乎累趴下了,但是被那种人性突然之间的升华所触动。许多老百姓自愿到天安门,送水送东西。有个70多岁的老大爷,由他儿媳妇领着,挤过来,递上两大包。他媳妇嚷着解释:“我们不让老爷子过来,他偏过来给你们送吃的,家里拦不住啊!”

我都感动得掉泪了,那种人性的纯粹世界,唉,真是一去不返了。

老威:你就留在天安门了?

武文建:没有,撑了一两天,燕化的人还是回去了。在之后的十几天,我只进过一次城,我呆在家里画画。直到6月3号晚上,我边看电视边画画,突然屏幕换了,并且宣布不许市民上街,不许什么的,要采取行动什么的。我急坏了,一宿没睡,第二天大早就急匆匆地进城去。

老威:你可真够勇敢的。

武文建:我已经作好了死的准备。我打小被共产党洗脑,相信“军民鱼水情”,所以做梦也想不到会开枪杀人!我按捺不住,一定要去天安门看一看,我暗地希望那一切都不是真的。

公交车在天桥停,我下去,沿着大街一直走到天安门,地上全是一滩滩的血。我有一张画,就涂的这些情景,一块血,一个圆圈——我十几年的红色教育就这样全被颠覆了。

老威:还能走得通吗?

武文建:能走得通,就是乱。这一滩血,那一滩破烂,枪声稀稀拉拉的。当靠近前门底下,我突然望见一大片解放军,人人手里都握着齐眉的棍子,就迎着跑过去。

老威:你找死?

武文建:我是个和平主义者,别看我只有19岁,却反感扔砖头,砸瓶子一类的过激行动。我还是愿意相信解放军——只要不被激怒,他们还是不会丧失理性。所以我就迎过去,可这时,有市民蹦出来,从我身后向当兵的扔砖头。我急忙挥手叫道:“别打!别打!别激化矛盾!”

老威:你太傻了!

武文建:是傻。甩砖头的转眼跑了,我没甩砖头,就理直气壮地站在原地。可说时迟,那时快,蓦地从斜对面爆出一声吼:“就这小子闹的!就这小子嚷嚷得欢!!”我本能的扭头,哎呀!绿油油的一大片,都把棍子举过头顶,直扑过来,我浑身一麻,蹭地就窜开了。

老威:你还能进到广场?

武文建:坦克和部队都扎在里面清场,进不去,只远远望见在冒烟。

老威:当兵的训练有素,你能跑掉吗?

武文建:农村兵普遍腿短,再训练,先天不足,也跑不过我这腿长的。加上这是奔命呀,一大片绿追一个蚂蚱,有一刻腿软了,棍子头估计是铁的,擦着我的背梁骨,嗡地就下去了。我一炸,跨腿就窜了2米多远,真疯了。

我是北京人,熟悉地理,拐进了一条胡同,当兵的也害怕,就不追了。可我背上淤了一大块伤,黑紫色,半个多月也没消。

老威:到底有多少人追你?

武文建:魂都飞了,还记得数?估计有好几百吧。

老威:只追你?

武文建:像赶鸭子,我感觉前后左右都有人在逃。一个小伙子,只比我慢了两三步,就被一棍儿给撂翻了,接着叫绿色盖住,棍子密密匝匝地打下去,卜卜卜,发闷。我估计铁器砸肉体都这种声儿。

老威:你在逃,怎么能看见呢?

武文建:我已窜入老北京火车站旁边的胡同,见当兵的回头,就趴在那豁口看。就50米,清清楚楚,把人打死过去了。后来当兵的撤了,我和躲在车站里的几个人,才敢出来救护。我抱起那人的脑袋,与其他人一道穿了一条挺长的胡同,(可能是糖人胡同)直接把他送到治眼的同仁医院。

老威:那人是谁?还活着吗?

武文建:当时还有气儿。可那脑袋已经变形,这出来一大块,那出来一大块。

老威:烂了?

武文建:没烂,也没血,可脑袋已经不是脑袋了,胀大了一倍。像有个外国画家,专画变形脑袋的,叫,叫培根,对,培根的作品。我搂着他,边跑边问:“你是哪儿的?”他还应了声:“首钢。”后来我们截了辆三轮板车,一路狂奔,进了同仁医院。但见那过道上,一溜,全躺着伤员。我们把人交给两个身上沾满血迹的护士,就退了出来。满腔悲愤,脑子乱极了。

老威:医院里躺着多少人?

武文建:真不知道。在过道的门口,护士就过来接人,不让进。我绕楼一圈,感觉所有的房间都是满的。走在街上,我的眼泪还哗哗地掉,天晚了。六月四号,铭心刻骨,我在街头歇了一宿,想的都是大问题,国家怎么办?我怎么办?

老威:你睡在哪儿?

武文建:前门附近的5路公交车站,寻了辆公汽就上去了。车内有十几个落难者,学生、市民、工人,外地和本地的,大伙聊了整夜。

老威:聊什么呢?

武文建:除了骂大街,没别的。还提到拿枪干他娘的。直到天亮,我才搭班车,回到家已是中午了。由于热血还在胸中荡漾,我就找了件体恤衫,用毛笔写上:“还我民主!还我自由!”后背还是国父孙中山的名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我穿着这抗议衫在燕化厂区游走,逢人便说城里的情况。厂区十字路口聚了很多职工,把路都堵断了,公共汽车开不动,连乘客也下了。大伙推举我讲话,根本不由我分说,许多手就又推又举,把我弄上一辆130货车;还嫌矮,就把我弄上转盘旁边的架子楼……

老威:你演讲了一番?

武文建:我—19岁的小伙子,哪有口才?不过呼了一阵儿口号:“打倒邓小平!打倒李鹏!”“罢工!罢市!”“反对镇压!”我还推磨一样旋转着,让大家看身上的字——后来这些举动都上了《起诉书》。我成了“暴徒”,可我哪有暴徒的本事,我连石头都扔不远。

老威:我估计混在群众中的便衣不少。

武文建:都是一两代﹑两三代的燕化职工,从小就在一块混,谁不认识谁呀?谁家的孩子在干啥?谁家的老几在派出所干警察,都熟悉,所以用不着便衣。人们都疯了,一千多人哪,后来不用我喊,下面也狂呼口号,甚至叫嚷着开车进城干解放军去。可正在这时,我爸赶来了,是派出所报的警:“武师傅,你家老二在造反!”我爸一拍大腿就来了,刚撞上我从架子楼下地,就被我爸劈胸一把揪住:“兔崽子你……”

我一把抓定老头扬在半空中的巴掌,像个英雄一般断喝:“你别打!”

周围簇拥着不少石油化工学院二分院的学生,不认识我爸,见有人打英雄,不干了,转过去扯住老头就要下拳头。我立即拦住并大喊:“大家别打了,他是我爸!”

老威:后来呢?

武文建:大势所趋,群情激愤到天晚也就罢了。我爸的劲儿可真大,死拽着不松手,直到我跌跌撞撞跟他回家。父子俩都感觉落差太大了,一贯光荣、伟大、正确的共产党、人民政府、解放军一刹那翻了个个儿。我爸是条汉子,在我的印象中,只有我生母去世时熊过一次,可这次,他熊到底了。在屋里,他没再打我,而是说:“你六月四号进城,那么乱,连招呼也没打,晚上也不回。我一宿都没睡踏实,外头一刮风,我就惊醒,去你屋里看,折腾了六、七次,天亮都合不了眼。你妈死得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的罪就大了。”老头子话到这儿,泪花儿都出来了,他又说:“上午上班,我又从单位回家,进你屋看,见被子抖散了,知道你小子没被乱抢打死——刚松了口气回单位,派出所的就叫来了。”

我爸熊了,我的情绪也落下来,挺心酸。我说:“已经这样了,好不了,肯定要抓我。那我还是先躲躲吧。”我又说:“这么大的一场运动,不会说完就完了,估计要打内战。”我爸可听不得这个,他说:“你不能再闹,再闹我就死去。”

我还能辩什么?他再拥护共产党,他是我亲爹呀。于是我匆匆收拾,连夜逃到河北老家。当时奶奶还没去世,我就住她屋。农村狗多,夜里一有响动,就吠成一片,于是我就跳起来朝外瞅瞅。那十几天,我就没睡过好觉;后来落网了,我反而睡了一踏实觉。

老威:什么时候?

武文建:大概二十几号。

老威;这么快?莫非是你爸漏嘴了?

武文建:也不算漏嘴,人家上门一问,我爸直接就说我回老家了,还把详细地址都给说了。

老威:你爸出卖你?

武文建:相信政府相信党,这就是我爸。他跟燕化分局一位副局长是朋友,去求了情,人家也答应,只要找出你的儿子,一定宽大处理。副局长还向派出所打了招呼。我爸以为,他儿子最多关几天,教育教育就放了。他做梦也没想到我会判7年。

我爸还从单位借了辆车,亲自到奶奶家接我。他还挺高兴,说文建咱们回去吧,北京平息啦,没事儿了。于是父子俩说说笑笑上车,刚开出村口,却见两辆车拦在那儿……

老威:设了个套吧?

武文建:差不多。当时农村好躲人,陌生人一进村口,狗就叫。我还给我的绘画老师打了电话,他催我:“你赶紧跑吧,越远越安全,估计你在外头躲个一两年,这事儿就平了。”我边答应边天真地说:“行行,我带着画箱子,沿途还能画个素描,讨个饭钱。”我老师一听就急了:“带狗屁的画箱子,你赶紧逃吧!身上多带点钱。”

我正在谋划逃离农村老家,却不料我爸已与公安局有口头协议,接我之前,他亲自给副局长老朋友通了电话,口气挺轻松——一个毛孩子,不是大家看着长大的吗?明摆着就那么点事儿,回来说清楚就行了。

就这样,我一见两警车挡道,就意识到糟了。旁边是庄稼地,正麦收季节,一马平川。我下了车,但没跑。这时警察全从车里下来,有人迎头就问:“你叫什么?”

我答我叫武文……

音儿没落,就闻一声嚎叫:“抓的就是你!”

老威:有多少人围剿你?

武文建:抓北京来的暴乱分子,这是大好的立功机会,所以整个县公安局60多个人,全出动了。我被捕回县局,叫铐在一棵树上,才听见他们口气兴奋地打电话给北京:“武文建落网了。”

我被大致审了一下,接我的人就到了。衡水县局一个处长,领着一帮人,还扛着摄像机,与北京方面相见。那处长像个演员,当众啪地立正,行礼,然后大吼:庆贺北京平息反革命暴乱成功!“

尽管我铐在树上,还是笑得差点背过去。我们家乡派出所所长与我很熟,这时也冲着我笑道:“嘿,你小子跑得够快的!”我回道:“嘿,你们也来得够快的!”可不是吗?500多华里,感觉转眼到跟前了。

但那个处长大约受过文革洗礼,不懂调侃,竟用他粗大的指头直戳我的面门,咬牙切齿道:“你还这么嚣张!”那种气急败坏,似乎我强奸了他家闺女。临走前,县公安局长倒还平和,与我聊天,我说:“你别跟我谈这个,咱们5年以后再见。5年,就5年,这事儿肯定平反。”

就这样,我被铐回去,在派出所关了两夜,转分局关了两个月的小号,再由市局执行逮捕,罪名是反革命宣传煽动。89年9月7号,有一批同样罪名的人被集中关进七处,即北京市看守所。从此,我在这儿一蹲大半年。

由于我的事实清楚,只审了7次,没费多大的事儿就拍板了,7年。

老威:一个号子关了多少人?

武文建:我们把号子叫“筒”,大筒关几十人,小筒关7、8个人。那是苏联援建的老式监狱,够牢实,一进门,两边都是通铺。当时在里面的还有诗人叶文福,他写过《将军,你不能那样做》,名气很大,学潮期间却宣布退党。我亲耳听见他在楼下吼:“我操你妈!”看守拿他没奈何,就抱怨:“还是诗人呢,真脏!”

还有往天安门老毛像扔鸡蛋的三人——余志坚、鲁德成、余中岳也关在这儿。余志坚曾先后和我关一个筒,我读到过他写在墙上的诗:“仍然要砸,砸不碎的酱缸/仍然要爬,爬不上的山巅……”以前我能背下来,时间一久,就记不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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