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缘五五年,来生再续缘───悼亡父鹤凌先生
马英九
民国九四年一月一日晚上,台北国泰医院七楼加护病房中,两天前因心肌梗塞入院急救的父亲仍在作最后的奋斗。七点五分,仪器上的心跳指数陡降为零,他终于在妈妈、大姊、三姊、内子美青与我的陪伴下,退出了八五年精采的一生。
我站在床边,紧握他余温犹存的右手,噙泪默念「父子结缘五五年,只盼来生再续缘」。我的祖父、父亲都在幼年丧父,祖父立安公是九岁,父亲则是七岁。我能在父亲的呵护下结缘五五年,实在是情缘深厚,分幸运。
幼年时期 严父良师
父亲自幼失怙,深怕我们缺少父爱,因此把严父良师的角色扮演得淋漓尽致。他本人多才多艺,文武双全。年轻时作诗填词、撰联作对、弈棋票戏,样样精通,而长、短跑,篮、排球及游泳,亦达当时省级选手水准,而在高中与大学更担任学生自治会会长,展现优异的领导能力,可说是从小就是才子型的领袖人物。
成家后成为八口之家的家长,家中大小工程修缮,也能一手打理。小时候我们住在台北万华广州街一幢拼凑的公房中,我们住二楼最后一家。一户六多人共用一个水龙头、一间公厕,因此家家要自备水缸与马桶,二楼还要装压水机。初期家中桌子、柜子都是父亲用肥皂箱改装的,输水管也是他设计的。台风天屋顶漏雨,要用饼干盒去接水;停水时,我们小孩则用奶粉罐去对面的龙山国校提水。
在这样窳陋的环境中,他对子女的期待却丝毫不打折扣,我们对他当然是又敬又畏。当同龄的孩子还在玩泥巴的时候,我们就被要求背唐诗、读古文、练书法、做家事、早起早睡。有时由父亲督导,有时由母亲面授。另外他们并从微薄的薪水中,挤出购买伟人传记与世界名着的费用,让我们在艰困中仍能享受阅读的乐趣。父亲的口头:「培养读书的兴趣,养成读书的习惯」,让我们子女终身受用不尽。
记得有一次在台北市议会答询时,我提到「多行不义必自毙」的古训,有议员突然质询:此句语出何典?我立即回答「左传郑伯克段于鄢,是郑庄公预言他同父异母弟弟共叔段未来下场的话」,当时举座皆惊。其实倒不是我国学底子好,而是这刚好是我七岁时熟读过的一篇古文,其中颖考叔利用隧道安排郑庄公母子相会,以化解庄公毒─「不及黄泉无相见也」─的传奇,还成为我当年规划开放大陆探亲方案的名称─「颖考方案」。此外,我们兄弟姊妹五人练习书法都在五年以上,日后不论求学或就业,从未在这方面吃过亏,都是拜父母家教严格所致。
除了经典教育之外,还有人格教育。我挂在办公室的一副对联「黄金非宝书为宝,万事皆空善不空」,就是乐善好施的家祖父立安公,九年前在湖南湘潭劝世教子的名言,木刻加漆挂在他的善产管理所。民国七五年,我出版第一本中文学术著作时,把它摆在扉页上,提升到「马氏家训」的地位,让父亲老怀弥慰。
这是因为父亲对我们的家教,就是以「读书行善」为核心,但范围更扩大到「格、致、诚、正、修、齐、治、平」的儒家思想与爱国爱民的国家民族思想。讲述者除了父亲外,老奶奶也常常在茶余饭后,把祖父当年修桥、铺路、兴学、办团练的义举、父亲亲手烧毁租金帐册、一笔勾消佃农债务的事迹讲给我听,并加上她个人当年遭共产党以「地主善霸」名义公审四次时,被感恩图报的佃农之子相助获救的往事。这些传统社会中教忠教孝、善有善报的价值观,极早就在我们幼小的心灵中生根,成为日后做人处世的准则。
父亲让我们感觉受用不尽的教诲实在不胜枚举。例如我小时候爱讲笑话、说相声,父亲就提醒我「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的道理,但也同意在轻松的场合可以轻松一下。又如他也喜欢教导我们曾国藩「尚诚尚拙」的人生哲学,也就是「惟天下之至诚,能胜天下之至伪;惟天下之至拙,能胜天下之至巧」。这与西方谚语:「诚实是最好的政策」与台湾谚语「天公疼戆人」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对于钱财,他常说: 「君子以财发身,不以身发财」,把钱财看作身外物。又自认无偏财运,因此从不买奖券或彩券。又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要求我们重视诚信。这些观念,都深深的影响了我们的一生。
而我在有关民族大义的问题上,如澄清抗战史实、保卫钓鱼台、救援慰安妇、谴责参拜靖国神社等,也是父母重视民族精神教育的结果。父母的高中、大学都在八年抗战中度过,对那一场保卫民族的圣战,有着刻骨铭心的感受,胜利后又遭逢大陆沦陷、迁徙流离,对国家民族更有一份特别的感情,这些都遗传到我们子女的身上。
谈起体育,父亲更是在行。高中及大学时均曾在一天之内,连获全校四百米、八百米、一千五百米及一万米四个第一,并曾获选代表湖南参加全国运动会,惜因日军侵华而取消办理。比起父亲,我可差远了。我跑万米最好的成绩也比当年的父亲慢六分钟以上,游泳更连比都无法比。
跑步也是家传的运动。念高中时暑假有一天早晨贪睡,父亲硬是把我叫起来,带我出去跑三千米,并告诉我跑步是健身最方便、最省钱与最有效的运动;他本人幼年体弱,就靠中学六年勤练跑步而转弱为强,并成为其他运动的基础。我日后养成跑步习惯,并全力推广长跑运动,父亲功不可没。他认为运动成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养成「不偷懒」的决心与毅力,这一点我倒是继承下来了。
青壮时期 亦师亦友
上了高中之后,知识增加了,见识也自不同,父子之情慢慢转化成「亦师亦友」的关系,和父亲就有一些不同的看法。
我在高一时,就想念文组,父亲却持异见。他当年读的长沙岳云中学以理工科闻名全省,他高中三年数理皆极佳,但投考大学同时考上唐山工学院与中央政治学校(政大前身),却放弃前者而就读后者。他自己弃理学文,却劝我暂不转文组的逻辑是:学习数理有助思考,不妨高二多念一年理组后再转文组。这个逻辑我接受了。
高二念完,我成绩中上,他即支持我转组。大专统考填志愿时,他又有意见了。他希望我学政治,我则希望学法律,最后他接受了我的意见。三多年来,他常常认为我法治观念太强,司法性格太重,守经有余,权变不足。我则认为近代中国积弱不振,跟法治不彰关系重大,故「非过正不足以矫枉」。三多年来,我们父子谁也没说服谁。他现在走了,我也没人可以辩论了。写到这里,又不禁红了眼眶。
父亲志大才高,但年逾三旬,即有八口之家待养,为了子女教育,毅然放弃出国进修,对往后发展不无影响,令他始终视为憾事,因此一直希望在子女身上补偿。而他器识恢宏、思虑周密,但个性刚烈,作风强势,办事固然效率甚高,表现耀眼,但亦易遭阻力,乃至诬陷。
他在党务任务中数次受挫,使他几乎心灰意冷。我亲历的一次是在民国六一年,他在国民党知青党部担任书记长时,因安排资深中央民代到台大校园辩论国会改造问题,轰动一时,一般公认是国民党面对现实的改革表现,父亲也被视为开明派,可是却被人曲解为「把老代表送到台大给学生公审」,一状告到中央,他不久就被调职,只做了三个多月,当时台大师生称之为「百日维新」。
而一个多月赋闲在家,自不免英雄气短。当时在台大念四年级的我则安慰他:他的作法是对的,让我在学校里抬得起头来做人。他听了分感动,而且感动数年之久,甚至写进他在三年前完成的的回忆录《开创美好的明天》。三多年来,他就是因为个性而错失许多更上一层楼的机会。
外界常报导,说父亲曾任先总统 蒋公的侍从秘书(甚至出身情报机关),一直视他为「高官」、「权贵」。实际上,他从未担任该职,亦从未在情报机关服务过。他添加中国国民党六三年,在党部服务近四年,但从未被选为中央委员,一生引以为憾。担任公职最高做到行政院青辅会处长(二职等),七岁届龄退休时担任国民党中央考纪会副主委,实在都算不上「高官」、「权贵」。
中年时期 荣誉顾问
父亲一生,一方面承继中国知识份子的大传统,一方面忠党爱国,至死不渝,是老派知识份子的典型。他一向自认头脑清楚、阅历丰富,当年考大学弃理从文、抗战时投笔从戎、戡乱时离陆来台等等重大决定,事后都证明正确,对自己的判断力深具信心,因此对我们子女求学就业,男婚女配,都不吝表示意见,对我的生涯发展,尤其关切。也因为如此,外界普遍认为,我人生的几项重要决定,都是出自父亲安排或建议,其实倒并非完全如此。
譬如说,我考取中山奖学金出国留学,是我自己的决定,但获得父亲的赞同。我学成返国的任务安排,本已申请到大学专任教职,因家父强力建议而作了修正。我四岁出任国民党副秘书长,使他有些意外,但入阁担任行政院研考会主委、陆委会副主委、法务部部长,他都支持,但当我从法务部长被调去担任政务委员时,他确有微词。
个月后,相继发生彭婉如、刘邦友、白晓燕命案,社会治安急剧恶化,数万民众上街抗议,我身为督导治安的政务委员,深感羞愧,立刻发表辞官声明,退出现职。父亲事前并无所悉,但知道后也支持我的决定,只感觉我措辞太强,对我的长官不够尊重。
一年后,他力主我参选台北市长,当时我说不参选已有多次,最后之所以改变决定,他的鼓励是重要原因之一。当时外界认为国民党内无人敢挑战陈水扁市长,令人很不服气,而我深知,我如不出战,任何其他党内同志败选,我都难逃指责,既然如此,何不勇敢的出战?尤其看到临时被征召的老友(一位杰出的部长)家人悲情的反应,更坚定了我出马的决心。在这一方面,父亲始终鼓励支持,当然有其关键作用。
来生再续父子缘
五五年是一段漫长的岁月,在这段黄金岁月中,父亲扮演严父、良师、益友的角色,对我教育、培训、督导、告诫、规劝、建议,期许我成为一个以天下国家为己任的国士,继承中国知识分子「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大传统。他尽到了世间一个父亲能尽的一切力量。我一直勉力以赴,不敢怠慢。
父亲一生,官虽不高,权虽不大,但他一身傲骨、两袖清风、满腔热血、全身活力。他劝世助人,尤其对年轻人,可说是毫无保留。他留给我们子女的不是有形的家产,而是修身、齐家、治国的理念与价值,这些才是我们子女最值得保存的资产。
父亲走了,永远走了,不会再回来了。泪眼中遥望西天,爸爸您好走,只盼来生再续父子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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