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之音记者东方报道/这期对比新闻的话题是记者12月17号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参加刘宾雁先生追思会的侧记。
*普林斯顿-最后的家*
举行刘宾雁先生追思会的会场,外观象是一座宏伟的教堂。普林斯顿大学这座美国常春藤名校,对中国人来说并不陌生,尤其在六四天安门事件之后,兴办中国学社,以美国人的宽厚和包容庇护了众多在六四天安门事件后逃出中国的持不同政见知识分子而闻名。前人民日报记者、著名报告文学作家、被赞誉为中国的良心的刘宾雁先生最后的流亡生活,就是在这里度过的。
圣诞前夕的普林斯顿大学,学生已经都放假。偶尔几个学生,在校园中三三两两穿过,打破校园的安详。冬季柔顺的阳光,轻轻散洒在校园的古老的建筑上,愈发衬托出这座大学的厚重。
*普通人的思念*
刘宾雁先生的追思会,在这里举行。参加追思会的,是普普通通的美国人和中国人。这里虽然没有车水马龙的八宝山奢华,没有从豪华汽车中鱼贯而出的高官显贵,但似乎更符合这位为为新闻事业奋斗一生的名记者的身份。
普林斯顿大学弦乐四重奏小组,今年2月曾经在刘宾雁先生的80寿辰的祝寿会上演奏过,深得刘宾雁先生的喜爱。如今这个四重奏乐队,来到追思会上,为刘宾雁送行。似水的音符,从琴弦上静静流淌,诉说着人们对这位中国、同时也许是世界上,最著名的调查性新闻的记者的思念。
“刘宾雁是谁?”中国青年报著名记者卢耀刚最近到北京一个大学给大学生和研究生演讲的时候,这样问道。卢耀刚在写给刘宾雁先生治丧委员会的一封信中写道,下面是一片令人难堪的死寂。没有人知道刘宾雁的名字。卢耀刚叹息说,这些人不是普通的中国人,而是学新闻的大学生和研究生呀。连他们都不知道刘宾雁的名字,可见主管意识形态的中共领导人在割断历史、强迫青年人集体失忆方面是如何的成功。
*没有被国人遗忘*
然而,刘宾雁的名字并没有被中国人遗忘。
来自西班牙的中国作家黄河清,在追思会上给大家讲了中国北方一名下岗工人,把自己刚出生的孩子起名为远雁,以期纪念刘宾雁的故事:
“昨天接到了一位青年后生的100元钱。钱虽不多,情谊厚重。因为这位很快就要做父亲的青年,单位已经几个月开不出工资了。他看到(为纪念刘宾雁而发起的)募捐函后,很快就将钱寄出,并且将他未出世的孩子,起名叫“远雁”。以示对刘宾雁先生的纪念。普林斯顿大学的林培瑞老师说,上有广阔的天空,下有坚实的大地,这中间应该有一个人,三个字,刘宾雁。刘宾雁,你走了,你留给我们远雁,婴儿远雁。远雁哭了,远雁笑了,无论他哭,无论他笑,在母亲眼里都是快乐和幸福。刘宾雁,你走了。我们留给你少少的哭,你留给我们远雁--新的生命,新的笑声,留给我们多多的快乐和幸福。”
黄河清的故事,正好和追悼会上刘宾雁遗像两边由高尔泰先生亲笔撰写的挽联交相呼应。挽联云:莫道英雄去不还,已闻新雁起寒汀。用一句中国大陆妇孺皆知的政治套话,那就是“一个刘宾雁离开了,千万个刘宾雁站起来”。
刘宾雁去世的时候是81岁。刘宾雁活着的80多年当中,其中只有9年的时间,作品可以公开刊登在报纸上和读者见面。其他的时间,都是被斗,被关,被打压,被流放。正如悬挂在追思会大厅里的一幅挽联所写的那样,“抱病愈八旬尤令独夫惊恐,出声仅九载,已臻万代流芳。”中共不仅害怕活着的刘宾雁回到中国,就连刘宾雁去世的新闻,仍然令他们恐惧。刘宾雁去世的消息受到严密的封锁和控制,很多人是通过国际广播和互联网才知道这一消息的。
*中国老百姓的损失*
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研究中心主任林培瑞教授认为,刘宾雁的去世,更是中国老百姓的损失。他说:“我们今天都感觉到了很重的损失。但是最有损失,损失最大的,还是中国。刘宾雁带走他少见的才气是中国的损失。宾雁的特殊才能,这种才能在50年代有这么一两年,在80年代,也有这么几年能够发挥。但是,也有22年的右派,加上16年的流亡海外,宾雁不能充分贡献他的才能。这是中国老百姓的损失。宾雁在晚年里,想回到中国最后一次,写过信给江泽民、胡锦涛、温家宝,而且确信,信是到了人家手里。但是,石沉大海,意思是你不能回中国。”
“我听到这件事情,心里产生的问题是,中国到底是谁的?胡锦涛真的有权利说:中国是我的,你刘宾雁不能回来?万润南在90年代说过一句很简短但是很有深度的话:中国是中国人的中国,不是共产党的私产。中国毕竟是中国人的中国。而且请问,是谁更贴近中国老百姓?胡锦涛还是刘宾雁?最能够代表中国老百姓利益和想法?请问是江泽民还是刘宾雁?”
*家乡人的尊敬*
这个问题,可以从哈佛大学教授、台湾诗人郑愁予最近到刘宾雁故乡哈尔滨的一次访问中找到答案。郑愁予曾经和刘宾雁有过密切交往。郑愁予专程从台湾前来美国参加这场追思会。他回忆起最近访问中国大陆的时候,他没有去风和日丽的南国,而是提出要在天寒地冻的季节,到哈尔滨,看看刘宾雁出生和生活过的地方。他住在宾馆里的时候,当地接待他的官员点了来自南方的大龙虾招待他,可是,这位诗人回绝了。他提出要品尝的菜令东道主非常为难。那就是刘宾雁先生在家乡时最喜欢吃的酸菜白肉血肠火锅。尽管宾馆里没有这种大众菜,但是刘宾雁的名字一经在饭桌上提起,郑愁予说,东北人立刻为之肃然起敬。
郑愁予说:“我(对接待我的当地官员)说,我来,我直截了当地对你们说,我是来看刘宾雁先生的故乡,我要吃他从小的时候就喜欢吃的食物。他们问是什么?我说,就是酸菜白肉血肠火锅。他们说,这个,我们叫做杀猪菜,是乡下和小巷子里的店才有的。我们大酒店里没有这个。我们要不要叫一份来给您过过瘾呢?我说,别了。我明天自己去,我要在那里坐下来,喝一点高粱酒。当时,跟我说话的人,听到刘宾雁的名字,个个脸上有尊敬的表情。注意,没有人说害怕,不敢谈他。他家乡的人一直是尊敬他的,认为他是他们心目中不能够塑像、不能够表扬的英雄。 这个我觉得非常安慰,我觉得我到哈尔滨去,是非常的值得。”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普林斯顿大学历史系教授余英时把刘宾雁比作中国宋代明相范仲淹,虽三次被朝廷罢官,但是一次比一次光荣。余英时说,刘宾雁继承了中国以范仲淹为代表的中国知识分子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传统:
“范仲淹他一生就是敢说话,三次被朝廷贬出去。但一次比一次光荣。号称三光。那个时候,虽然执政的人不喜欢他,把他赶出去,但是他的朋友,他的同僚,知道他的人,都越来越佩服他。刘先生两次被赶出党,虽然不是三光,也差不多,也是一次比一次光荣。事实上,虽然他的党讨厌他,但是他自己受到中国老百姓,他的朋友,受到知识界,受到许多有正义感的人的尊敬。范仲淹的一个长赋中有两句话很有名,我以前经常引用。这两句话是: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意思是,一个老鸦,它宁可叫而死掉,但是它不肯默默地不出声而活下去。这是中国的‘不自由毋宁死’的一种表现。中国有这么一种观念。刘先生当然是继承了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传统。这也是中国知识人的传统。”
*象雪花落在心灵深处*
宁鸣而生,不默而死。这种精神,在今天的中国大地上已经是很难见到了,因此也更加赢得了中国当代青年的尊敬。作家严亭亭在会上朗读了南京大学的学生发来的唁电:刘宾雁像一片雪花,落在心灵的最深处:
“得知刘宾雁先生逝世之际,正值南京今年第一场大雪。那漫天的雪,其实是天使的眼泪。仿佛就是我的老父亲,客死在异乡的路上。而我,他的女儿,却远在天边。那澈心澈肺的哀痛,仿佛就像那雪,落在人心灵的最深处。老父亲的死,使我看到自己不久后的影子。谁不是流亡者?谁不会醒来?谁不会睡去?一片叶子,落下了谁的一生?一粒尘土,卷走了谁的一世?”
*《不死的流亡者》*
刘宾雁生前最喜欢听北明唱歌。这位曾经在六四事件后被当局关进监狱、后来辗转来到普林斯顿中国学社的女作家,在追思会上再次为刘宾雁先生唱了一首歌:作家廖亦武为悼念刘宾雁而创作的雁魂曲,题目是《不死的流亡者》:
潮起潮落你的声雁来雁去你的魂。黄叶飘飘月的影,风儿告诉我你已远行。
悲愤和沉痛,是刘宾雁先生追思会的主旋律。而对比西方和中国的追思会,由于对死亡的看法和宗教信仰的不同,气氛往往迥异。西方为一位去世的80岁的老人举行的追思会,往往是通过亲朋好友回忆死者生前一些轻松往事,甚至引发人们阵阵笑声。而刘宾雁的一生,却很难让参加追思会的人们轻松他们的心境。
*大作家的天真与率性*
和刘宾雁一起流放在普林斯顿大学的作家郑义,在会上为大家讲了一个刘宾雁种韭菜的故事:
“在刘宾雁原来在普林斯顿的家的后院里,有一个菜园子。很小的一块菜地。种了一畦韭菜。宾雁曾经送过我韭菜。严亭亭,也是一位作家,也是宾雁的朋友,有一次和她的先生,一位老美,一起去宾雁家拜访。宾雁那天好像是做了韭菜饺子。在吃饺子之前,又说起韭菜来。宾雁曾经给严亭亭一些韭菜根,严亭亭回去后也种出韭菜来,也在家里让她的老外丈夫吃韭菜。宾雁就说起来怎么种韭菜,并带着众人到后院看他的韭菜,看长得多好。然后,他说,我种的这个韭菜有一个秘密,是你们学不到的。我的这个韭菜,是拿小便浇出来的。严亭亭听到之后,有些发楞。她想不太好跟她先生翻译。因为她知道,我们中国人用农家肥,这个没有问题。但是如果给先生翻译说用尿浇出来的,不知道好不好?她就没有给她先生翻译。然后大家就开始吃韭菜饺子。严亭亭先生吃了刘宾雁先生种的韭菜的饺子,大惊,并责问严亭亭道:为什么你种的韭菜就没有刘先生种的韭菜好吃呢?”
郑义的故事,是悲愤的会场上掠过的唯一一缕轻松的风,让大家在会心的微笑中回忆起这位大作家生活中天真和率性的一面。而刘宾雁的老朋友、作家郑义本人却在台上呜咽着,陷入深深的回忆当中,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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