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话能在大陆活一百岁吗？
──巴金的惨痛遭遇

罗思义

六二年已开始乖乖挨批

三十年代红遍中国大地的作家巴金去世，纪念他的文章铺天盖地，凡有中国人的地方，都有人赞扬他，大家认为他提倡的「说真话」有道理，并说他的文学地位崇高无人能及。但没有一个人详述他在中国大陆所受的苦难，也不知道他在「说真话」之前说了多少假话。

其实巴金受到冲击并非起自「文化大革命」。早在一九六二年五月间，他在上海二次文代会上发表了《作家的勇气和责任心》的谈话之后就开始了。他在谈话中说：「过去自己讲得多，写得少，缺乏勇气，责任心不够，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既然打著作家招牌，就必须认真写作，必需重视作家的勇气和责任心。」这番话当时在会上得到鼓掌赞赏，但全篇谈话发表在五月份出版的《上海文艺》刊物上时，立即引起轩然大波，上海市委为此大发雷霆，弄得巴金灰头土脸，不敢抗辩，从此隐居家中，不敢出门见人。果然到了一九六六年八月文革爆发，灾难立即降临到他头上，「党和人民」立即对他实施专政。

文革中挨斗受辱遭折磨

一九六六年夏天，巴金以中国代表团副团长的身份出席在北京召开的「亚非作家会议」后返回上海，去文化局向领导报告开会经过。突然，外面高叫「把巴金揪到楼下接受批斗」。巴金脸色大变，但仍然顺从地从楼上走下来，面对着两边张贴批斗他的「大字报」与满面仇恨的「革命群众」，巴金低着头与另外五名作家一起被关入楼下一个小煤气灶间禁闭，久不久拉出来示众让造反派辱骂、批斗。

当时年近七十的巴金被造反派强迫劳动改造，他乖乖的、认真的遵照监察组红小将的指令去打扫厕所，用浮石擦洗马桶底的尿迹，搬运沉重的木板、杂物，即使浑身大汗、满身污臭他还得感谢毛主席给他锻练身体的机会。每天劳动完毕，就被押入「作家协会」的临时牛棚，早晚向毛像汇报、请示、自行认罪。

作家协会牛棚气氛越来越严重，一幅从三楼垂到楼下的标语纸幅上写着：「彻底打倒上海文艺界的黑老Ｋ─巴金」，而且上海大小报纸每天都刊出声讨「无产阶级专政死敌─巴金」、「彻底批判邪书─巴金文集」的文章。

革命群众、造反派、红卫兵、人民解放军每天轮番出动批斗巴金，妻子萧珊也被押到他旁边陪斗。群众骂萧珊是「黑老Ｋ的臭婆娘」，然后对她拳打脚踢，用铜头皮带殴打，造反派还命巴金在胸前挂上一条布签，上书「牛鬼蛇神」四个大字，然后迫他游街示众。某次巴金趁造反派不注意，悄悄把布签拿下来，被监视他的「人民解放军」发现，狠狠打了他一顿，并命他永远悬挂在胸前，即使睡觉也不许卸下。

革命群众还出版了一本叫《文学风雷》的刊物，每期都批巴金。一九六七年底出版的第五期专号，全部文章、漫画都针对巴金，批判谩骂，并列出巴金反党、反革命罪行，然后命巴金夫妇在批斗会上公开朗诵自辱。「战战兢兢，只想保存自己」

上海的长期批斗结束后，革命群众把巴金押到上海郊外乡间参加「三秋」、「三夏」的长期劳动改造，继续在乡间组织群众批斗他。巴金年老体弱，再加上受了好几年的肉体伤害与精神折磨，行动不便，在劳动时常常摔跤，每次挑粪水时都失足，被粪水溅到满身满脸，浑身污臭，不但不准休息，而且还要向监管的造反群众堆起笑脸，稍有不从就会挨打、挨踢。后来巴金平反复出描述当时的心情说：「彷佛人已经走到深渊边缘，脚已踏在薄冰上面，战战兢兢，只想怎样保存自己。」

把假话吃进肚里

最令巴金痛心的是：一个结交三十多年的老朋友，为了自己可以安全过关，居然编造假话来揭发他的「罪行」。那个十年间，说谎艺术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巴金后来说：「谎言变成真理，说真话像犯了大罪，我挨了好几十次惨痛批斗，把数不清的假话全吃进肚里。」

一位年轻诗人批斗巴金时，说巴金每月领取「上海作协」一百元的房屋津贴。他们彼此都知道那是假话，但却装模作样，十分认真。

骨肉成仇，亲人死别

让巴金终生难忘的惨痛经历是：文革十年中，他的儿女曾经大义灭亲地站出来批斗他们的父母，并埋怨他：「爸爸做了反革命坏事，害了我们！」因此，萧珊因肝癌死在医院，他们的儿女、女婿都不在身边，造反派也不准巴金探望。

奉命文学

巴金最气愤革命群众说他是「反共老手」与「反革命黑老Ｋ」。因为巴金从一九四九年起就一直跟着共产党走，共产党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从不违背。

巴金最积极的是五十年代初韩战期间，他被「党和人民」指派到朝鲜战场去歌颂抗美援朝的「志愿军」。在巴金笔下，志愿军、朝鲜共军，一个个骁勇善战，而美军则贪生怕死。他曾经描述一名身受重伤的志愿军如何靠着完好的右膀和右腿，爬了十天九夜返回自己阵地。他形容说：「这名志愿军士兵爬过敌人炮火封锁线，爬过铁丝网，用牙齿咬断拉线，拔起三个地雷，用三根木棍架在小河上，把受伤的左腿和左膀放在木棍上，把完好的右腿和右手放在木棍上，游过一条冰冷的小河。他伤口溃烂、浓水外溢，苍蝇叮了他满身，蛆虫不住往外爬。他勉强站起来，用树叶赶走苍蝇，用小树枝挖走蛆虫，十天九夜没吃一点东西，只喝过很少的凉水。他不断地晕过去，醒来又继续往前爬。他忍受雨淋日晒，整个背和屁股、两手两肘都磨出了血，他还是坚持着不断朝自己阵地的方向爬去，到了第十天，他终于到了自己的家！」

另外，巴金又描写了另一名志愿军如何坚守阵地，如何以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死后被卫生员发现，他的尸身不倒，挺立在阵地中间。

真话？假话？

其实巴金从韩战开始所写的东西，所说的话，都与他在朝鲜的报道一样，充斥着不少假话。所以他历劫余生之后，一再高叫说真话。对于他的说话，网上有不少相反的说法，有人说，「巴金的真话其实就是假话」；又有人说，「巴金在大陆怎么可以说真话，他如说真话，不可能活到百岁以上」；有人怀疑，他晚年所写的随想录中，不知有几分真，几分假！毕竟，他还是生活在中国大陆！

——原载《动向》2006年1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