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知的辩护——读胡平《法轮功现象》
康正果
正如购物者通常多有各自习惯光顾的店铺,不同的订户也有各自爱读的报刊。我自移居北美,中文报纸,只读《世界日报》,在好几种按期寄来的刊物中,一直由我自费订阅的,唯独《北京之春》一家。做如此持久而专一的选择,除表示我支持该刊发行的一点心意外,也与能在每月收到的最新一期上及时读到主编胡平的文章有很大的关系。从卷首“主编的话”到卷末的短小书评,以及经常刊出的长篇专论,十多年来,通过胡文开启的大小窗口,我得以明了洞察的情况和道理,在思考历史、认识形势和阅读选择上领受的诸多教益,实非这篇短文所能详为道尽。关于“胡平体”政论的风格特征及其独特的理论贡献,容以后有机会再另文探讨,在以下的评述中,就只集中谈他的新作《法轮功现象》一书及其相关的问题了。
这是本语调平实的辩诬之作,书中所收十余篇长论短评涉及到法轮功遭受打压以来发生的很多事件,有就事论事的实时反应,也有针对偏见谬说所作的中肯分析。如果你对法轮功尚无确切的了解,不管你持正面还是负面的看法,相信读了胡平这本小册子,认识上都会有所澄清,得到一定的修正。
打一开始即特别强调此书的辩护特质,是因为提起法轮功现象,总让我想到周围一些同胞令人失望的反应。这些人或为大陆留学生和来访者,或移居美国多年,已成为所谓的海外华人。其中有些人自以为住到美国,他们的华人身份就高了一等,最喜欢以爱国者的姿态武装自己的趾高气扬,对路边控诉中共罪行的法轮功学员,他们总投去鄙视的目光,并咒骂那些练功打坐者在洋人眼前丢了中国人的脸面。还有人从他们肤浅的科学或无神论信念出发,笼统而专断地贬斥法轮功为愚昧、迷信。中共给法轮功扣上邪教的帽子,他们也跟上去学舌,辗转传播一种想当然的说法,说是若放纵李洪志那样狂妄的教主得了势,中国的情况肯定比共产党当道还要糟糕。这些人头脑里灌满了国内的官方宣传,身在言论自由的美国,却还忍不住要做些管制他人的动作。就在我教书的大学,便有不少大陆背景的人士对法轮功学员心怀敌意。有一次校内的法轮功学员来我系散发宣传材料,某位嗅觉灵敏的人物立即闻出异味,他当场跳出来横加干涉,不但把塞入信箱的印刷品扔进垃圾筒,还敦促本系秘书将来人赶出大门。可惜秘书是美国女士,并不吃他积极分子那一套,人家明确表态说,这是在美国的大学,谁也无权阻止别人表达的自由。
仅就上述海外目睹之怪现状,读者自不难看出中共多年来全面打压法轮功所依赖的社会基础。那伙人在远离中共控制的美国尚且如此跋扈,国内的严重情况就可想而知了。难道他们真的仇恨法轮功学员?这岂不是狗逮耗子,没道理也没必要。难道他们一心热爱党听党的话?如今还会有几个中国人如此傻蔽?他们那些可气而又可悲的表现其实多源于无知,基本上都是观念上糊涂造成的。
正是针对此类糊涂观念和不明事理的一群,胡平撰文展开了他合情合理的说服。还是他以往那种侃侃而谈的论辩语调,不做抗议呼喊,不搞煽情申诉,也不摆教训人的架子。胡平的辩才总是表现出认真与普通读者就一个个具体问题面对面展开讨论的苦口和耐心,边提疑问,边作解答,就中共对法轮功的多项指控,他逐条进行了令人信服的驳斥。在多年来持续评论时政和文化的写作中,就这样不断地更新着切中时弊的话题,胡平式的逻辑推理如一条线贯串下来,在他总能说出点新意的解析中焕发出通俗的机智,波澜迭起地扩散着绵延下去的探究,剥茧抽丝地做出了娓娓动听的发挥。通常,他还会适当地杂引几句谚语俗话,严密的论证中不乏逗趣的戏谈;有时更从他勤读的西方政治学及文化批评论着中随意挑出些可资参照和对比的材料,以点拨的方式插上俏皮的三言两语。做此类点缀,胡平的行文很少流于学院气的繁冗,也不拖拉成大段的抄录引文,他只是淡墨勾几笔,就让读者在感到反覆的说理略嫌琐碎时,好比吸入新鲜空气似地读到几句愉悦心智的警策和知识亮点。“是真佛只说家常。”胡平说他最欣赏这句话,因为他始终在面向一般的公众写文章,要让人读得懂,读得进去,读得有兴味才好。在他看来,那可比一味地学问大理论深重要多了。
经胡平的文章这么一辨析,读者才渐渐明白,原来法轮功既无政治性,也不是什么秘密的政治组织,更与被指责的伪科学无关。他们只是一批通过练功来健身和修德的老百姓,因看不起病或没治好病,才自己搞起不花钱的精神治疗。但他们从未拦阻他人找医生看病,更谈不上藉练功骗人害人。至于他们到后来对抗起中共政府,众所周知,那都是受当局残酷迫害的结果,是江泽民自己鬼迷心窍,把梦魇驱入了现实。老江后来的尴尬及其追随者如今的困境,正好活生生应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句老毛咒人的恶话,其庸人自扰的失策,诚如胡平精练的结语所说:“不压不是事,一压才是事,越压越是事。”
我还要特别在此举出胡平谈法轮功现象时专门聚焦透视的一系列小论点:如法轮功特有的“忍”的精神,非科学与伪科学的界说,宗教信仰信的力量,破除迷信与维护迷信的分辨……经过他周密的条分缕析,真相、实情、天理和人心等很多被抹黑的价值渐次清理出来,诬蔑已久的积垢才初步得到了剥除。在所谓的“新社会”建立以来,传统道德中有不少基本信念都遭到了粗暴的批判,恶俗的嘲弄:忍被片面地贬低为奴性的逆来顺受,忠厚被说成无用的别名,甚至马克思语录都让中国那些笨蛋马克思主义者胡乱曲解,说什么宗教是毒害人民的鸦片……根据法轮功学员的所作所为,胡平详尽地阐发了“忍让”精神所显示的进取、坚持和狷介,还证伪了很多模糊影响的说法。琢磨着这么多有待恢复意义和重塑形象的观念及用语,再联想到五四以来科学主义的僭越和中共当政后庸俗唯物论的泛滥,愈思索,我愈焦心地感到,在当今中国,主导课堂、支配舆论、渗透日常判断的很多知识和理论都在对国人的良知起着严重的败坏作用,真不知还得经过多么艰难的转变,才能重建起我们的话语系统,把价值颠倒的现状彻底扭转过来。我们的精神资源荒废已久,污染已深,中华民族自古积累下来的神圣、灵气、阴德、敬畏和禁忌均已被作为迷信和愚昧扫荡殆尽,新社会糟蹋精诚贞洁,因而也不复有威严庄重,正是经过了这一抽空神性的大破坏,打天下的光棍们才给自身的繁衍创造了一种菌类疯长的生态。江泽民的梦魇也不能说来得毫无缘故,他想必从法轮功现象敏感到了某种不祥:随着民间良知的苏醒,个人或群体的独立行动必将波澜壮阔起来,靠掩盖真相和控制言论来维持的“安定团结”势必动摇,终将溃散。这就像美国吸血鬼电影中的鬼屋见不得阳光一样:当早晨来临,阳光洞穿了魔窟,由恐怖营造的伤害力就不攻自破,立即化为乌有。
法轮功现象昭示了民间活力剥极而复之象:红朝末世的社会越腐败,民间自发的拯救力量便越壮大。民众向善的努力越强烈,当局进行迫害的手段便越残暴。该书末尾附录了高智晟律师的一封“公开信”,那篇激昂的长文所揭露的每一件“610”罪行都是灭绝人性和令人发指的,都是在中共高层密令指示下由公安干警有计划地实施的。官方主导的暴力如今不只高度地专业化、技术化了,同时也流氓化和黑社会化了。土共的恶劣尤其表现在那土洋结合中发展起来的野蛮上,比如像高压电棒这样的洋玩意儿,如今被恶棍型干警拿在手中,就成了他们在法轮功学员身上肆意演习酷刑和加大折磨强度的如意刑具。读高智晟列举的血淋淋残害详情,是叫人脊背发冷,黑血翻滚的,读到人实在不忍卒读时,我不由得发起呆想:记得在八十年代,中国社会曾一度激烈地批判过阶级斗争和文革暴力,全党全民似乎都表示过对生命、人权和法制的尊重。群众运动是不再乱搞了,然而,何以至今会出现更邪恶、更卑劣、更骇人听闻的残害?是后毛邓时代的警察国家比前此的无产阶级专政更暴虐、更无人性?还是这批害人精的凶残性已恶化到心理变态的地步,都从意识形态的暴虐取向转变成施暴狂和淫虐狂?对这个令人痛苦疑虑的问题,胡平和高智晟尚未在书中作出深究。现在话既然说到这里,我就补充谈些粗浅的看法,聊供他们参考。
中共本身即为一暴力集团,自打他们闹土地革命起,就是靠暴力求生存和谋发展,暴力一直都是他们获取权力和利益、以及打击敌人的有效手段。正因他们始终迷信和嗜好暴力,长期以来,中国社会和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也在裹挟下被导向了暴力化的趋势,国家与民众,官府与百姓,自从中共建国,一直都扭结在暴力关系的紧张中。只不过对比地看,毛的时代,无产阶级专政绝对强大,那时候是党领导广大人民镇压一小撮阶级敌人,受害者既无反抗之力,施暴者更自信十足。在加强打击和压迫的同时,他们还着重推行改造人的政策,因而对待被专政的对象,在思想改造或劳动改造上所施加的压力远多于酷刑拷打的折磨。当然,这并不意味着那时候没有酷刑和毒打,只不过那时候发生的野蛮和残忍都被死封在高墙之内,好比“关起门乱棍打狗”,几乎很少有什么罪行能及时被揭发出来。若能搜罗出更多的证据,应该说,绝不比今日的情况更好。
时至今日,毛时代意义上的无产阶级专政早已发生分化,警察机器被改装得更职业、更精锐,在施暴上更有训练。相对于被分化出来的广大民众,中共大小官吏及其武装警务雇员,现在反成了一小撮固守堡垒的势力。他们陷身于四处灭火和随时防堵的境地,成了不满情绪的压制者,各种真相的掩盖者,灾难动乱的平息者,暴力已是他们最后的盾牌,在一定的程度上说,严厉打击抗争和维权的民众,也就是他们自己给自己安魂壮胆的唯一可行之方。现在的受害者也与从前大不相同,从民运人士到维权民众,特别是法轮功学员,很少有人还会像五类分子那样在群众专政下低头认罪,一点都不敢乱说乱动。今日民众的抗争越来越顽强,坚持求真求善的行动越来越正气,施暴者随之越来越感到邪不敌正。我们知道,家犬的凶恶狂吠,完全是怕受到攻击的一种条件反射,它咬得越厉害,它的狗腿越发抖。那不断升级的暴力,无所不用其极的残害,正是干警们为强撑其虚弱,镇静其惊慌而采取的血腥措施。这是最后的斗争,是近似于齐奥塞斯库一伙负隅顽抗时表现出的杀气腾腾,不过如僵尸鬼在延缓自身的糜烂,再多喝几口人血也是绝望的挣扎。
我高度赞赏高智晟在“公开信”结尾发出绝不要求平反的强硬宣告,他说:“但我们却不会提出给法轮功信仰者平反的要求,因为在那些信仰者心目中,在我们民族尚有良知的成员心里,人们从来就没有说过这个信仰团体是‘反’的概念。……一方面,平反者根本不再有这种道德和道义资格,另一方面,这本身即是对被折磨者的一种侮辱!”从期待和乞求平反到唾弃平反,这是从奴性意识到人权意识的觉醒,要求和接受可憎的迫害者平反我们已遭受的迫害,也就意味着我们承认了迫害者曾施行迫害的合法性,容忍了迫害者所犯的罪行。这样的平反,如果打个比方,就像是上级打了下级耳光,等到他心情好的时候走过来,伸手把那被打红打肿之处温柔地抚摸两下。或者如暴君剁掉臣民的双脚,后来要用人,于是下圣旨赏赐一副假肢。那抚摸和假肢体现的就是所要求的平反。在权利和正义仍抓在迫害者手中的情况下,要那个平反又有何用!允许中共一次次给受害的中国人平反,就等于允许英王查理一世一次又一次犯祸国殃民之罪。然而,英国国会最终并没迁就犯罪的国王,经过正式审判,一举把他送上了断头台。这是权利和正义被缴械后的伏诛,不是以暴易暴式的弑君,在一直受暴力支配的中国,从来都没发生过这样光荣的革命。
不要求平反的法轮功学员在到处控诉中共的罪行,他们在全球范围内起诉中共官员的行动尤其值得表彰和发扬。在价值贫乏,正义残缺的中国大陆,受害者向来无处申冤,好在不少冤民如今争得了出国之路,有国际社会为他们敞开了讨回公道的场所,供他们在别处进行审判。虽说你在纽约起诉江泽民,实际上动不了他一根毫毛,但所有的谴责是叮住他不放的,他走到哪国,就像复仇女神的苍蝇追他到哪国。法轮功学员为受迫害的中国民众开了一个很好的先例,这确实是个有骨气而很理性的抗争方式。面对法轮功的诉求,听一听高律师的宣告,那些至今还要求中共平反“六四”的人,不觉得自己的要求太软弱吗?要求下令开枪的罪犯给被杀死、杀伤、追杀的人平反,这算是什么品种的法学理想和正义观念?中国人的平反情结也该深刻反省,痛加检讨了。如何从话语惯性的斜坡上改道到新轨上,如何将迷失在错置价值体系中的虚假意识矫正过来,这是我们常在网上发文章的人首先要自问自思,进一步再互相质疑和探讨的大问题,也是我期待胡平这样的大手笔带头去做的事情。
──原载《民主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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