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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伊]先生(外一篇)
日期:1/29/2007 来源:网络 作者:朱学勤

朱学勤


1976年10月“怀仁堂事变”发生,我在陇海线一个山沟里当工人,每日里只见军车东下,直奔上海而去;文件西来,声讨“上海帮”密谋暴动,一定要彻底解决。此前盼文革垮台,已有数年。但听那些文件传达,改不了的文革腔,以文革否定文革,看不到多大希望。

当时有一点费解,至今未解:将“四人帮”称为“上海帮”,是否妥当?且不说上海是中共诞生地,伟大光荣正确,以此命名帮派丑类,令人发生不愉快联想,政治上很不严肃;但说那四人中没有一个说上海话,生活方式亦无半点市民习性,即不能服人。他们确曾在那里工作过,或地下或地上,那是为了抢占上海,而不是代表上海,更不是护卫上海。如果一定要与上海挂钩,那也只能怪这个城市华洋杂处,好歹不分:这些人成名于三十年代“左联”活动,江青是在左翼演艺界被捧成进步明星;张春秋以狄克为名攻击鲁迅,是嫌鲁迅左得不够,要与鲁迅比革命;姚文元年青,乃父姚蓬子曾任“左联”全国常委,得其家传,也可称左翼传人。“左联”与这座城市的关系,今日电视剧《暗算》中有形象反应,剧中人大多在暗处,枪一响,路边市民一脸惊愕,浑不知那些逃出街角的身影是在代表他们的根本大利。还可以伦敦为例(这个城市太像伦敦,不仅仅外滩景观与泰晤士河畔形似),马克思《资本论》书成于伦敦,1864年第一国际成立于伦敦,1903年俄国社会民主党也成立于伦敦,这些活动与伦敦市民有什么关系?有哪一派史学家因此而称这些人为“伦敦帮”?王洪文当然是另类,却是个说东北话的保卫科干事,与城市习性距离更远。1976年揭批查“三种人”,是要追究“历史根源”的,将这一帮派命名为“左联帮”不是比“上海帮”更贴切,也更有利于打开历史纵深吗?

后来听第二批文件传达——“反革命暴乱”如何被“粉碎”,倒觉得那批留守上海的地方头目有点像本地人了。大军压境,立受招安,检讨、揭发、输诚,要什么给什么,哪有一点暴戾之气?很符合上海小市民的庸人习气。可见左派们在这个城市活动多年,就算把握了政权也呈悬浮状,或地下或地上,就是不能站稳地面,一接地气,终被软化。究竟是革命改造城市,还是市民软化革命?纷纷扰扰中,文件传达越来越多,心猿意马,昏昏欲睡。忽听一句大黑话,让我眼前一震,内心一惊。那文件说,王张江姚被捕后,“上海帮”群龙无首,居然有人在会议室倡言:“我们应武装抵抗,抵抗一星期,上海就能成为又一个巴黎公社!” 这句话成为“暴动”铁证,此后在文件中反复引用,也像刀刻一样刻在我心里三十年,不能忘却。须知说话者并不是军人,竟是一介书生,从复旦提拔上去的一位中年史学家,大概是他读历史读多了,1976年竟引用“1871年巴黎公社”?说完后,北京方面不动声色,允许他按原定日程访问日本。归来落虹桥,下机即逮捕,入狱十四年。

十四年后轮到我在复旦念博士,不幸读历史,专业也与“巴黎公社”相近,自然就打听这位史学前辈。一般来说,文革垮台者在本单位都有坏名声,不是搞特权,就是整死人,而他似乎是个例外,听不到有幸灾乐祸,言者多为惋惜,间或还有同情。他本来是功底深厚的明史专家,1948年入党,曾任复旦历史系总支书记,1964年组织该系几个青年讲师讨论“李自成晚节不忠”、“农民战争史”、“明清资本主义萌芽”等,起名“罗思鼎”(螺丝钉)。华东局闻讯,正要组织反修写作班,遂将这个小组合并,搬进上海西区晚清李鸿章为爱妾购置的“丁香花园”,集体笔名“丁学雷”,丁香花园学雷锋。他在“丁学雷”统领历史组,文革中分管上海文教,相当于今天的宣传部长,却未搬进上海西区,住复旦老房子,拿复旦讲师工资。姚文元在北京有急事,电话打到复旦家属区,门房老头去他门前喊,他赶过来接,差一点误事。姚才知道“宣传部长”家里没电话,赶紧指令有关部门去给他装上。1974年周恩来四届人大组阁,曾点名要他进京任文化部长,张春桥不放,拿于会泳顶替,后者“怀仁堂事变”后自尽,可谓替他一死。他本人一直在上海任市革会常委,1976年被揭发有“巴黎公社言论”,加重刑期。秦城生涯中,有一次狱外就医,门开处,迎头撞见陈伯达,遂知陈为隔壁邻居。刑满释放回复旦,发两百元生活费,不恢复公职。当时说定即此封顶,再不增加,十几年内物价翻几倍,不能不增加,到目前为止,生活费不足千元。他出狱那一年,我自己也不方便,有心相见,缘吝一面。又过十一、二年,他关注我发表的一些东西,托人带话,问愿不愿见?这才有了机会。记得是个大热天,他穿一件磨薄了的老头衫,手执一把蒲扇,满头白发不显老,眉宇间隐隐有大气,确实是前辈,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前辈。

此后冬来夏往,我有文革史疑惑,常去询问。林立衡一行来上海,我请老先生出来聚餐,戏言:“相逢一笑泯恩仇,也让你们两个冤家见见面?”宾主尽欢,众白头共话天宝当年。当时就在四平路,离空四军军部不远,老先生忆旧,说文革中他有一个复旦历史系毕业的学生姓李,不关心革命化,却鼓吹现代化,江湖上薄有名声,林立果闻言,就在四军军部召见。听一番现代化宏论,太子大悦,传令特招,纳入麾下。军装刚上身,913事发,那人剥下军装进隔离室,此后销声匿迹。宋德金先生1962年毕业于吉林大学历史系,调入毛家湾任秘书,913后隔离清查十年,出来后曾任《历史研究》主编,那时已退休,随行来沪。闻老先生此言,补白曰:他招入毛家湾只是读文件,林寡言少语,深浅莫测。与林面谈时间最长一次,乃是遵其令,事先准备一堆英、美、德、法、日史料,专题汇报大国如何现代化。我闻宋氏言,遂有补白之补白:三十年后今天,南京大学英国史专家奉召入中南海讲史,给第四代领导人讲的也是这个题目,《人民日报》刚发新闻,头条头版。

还有一次是在“丁香花园”,昔日禁苑,今已开放为营业性餐馆,门庭若市。老先生三十年后重游,自有一番感慨:刘亚楼死在哪一栋楼;戴厚英如何获“小钢炮”外号;秀才加班,夜餐为一碗光面;中美上海公报发表,周恩来高兴,突然说要请客,每人发一根雪糕棒冰。那天徐景贤也在座,两人相互补正口述史,很有意思。老先生说,大约1974年前后,毛泽东想读庾信“枯树赋”,传谕“丁学雷”点校呈送。他在这栋楼内加班加点,点到“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一句,已感觉毛内心苍凉,事事不如意,文革前景不妙。徐景贤说,913事件后,张春桥发表“论林彪反党集团的社会基础”,扭转当时“批林”局势,批“极左”转为批“极右”。毛一改颓丧,如私塾先生见弟子优秀作文,加圈再加圈,连画五个圈,超过文革初期激赏姚文元“评海瑞罢官”一文。此后毛交代张在上海试行“破资产阶级法权”,徐让市革会财政组拿出方案,发现此事经济上行不得,遂悄然搁置:干部人数、生活待遇相比进城之初供给制,已经发展出汽车、洋房、司机、保姆一大摊,如欲恢复供给制,财政负担将比薪给制高出数倍,不堪重负。徐最后一次进京见张,后者深感寂寥,有如下言:“有时候我坐在这里看文件,一整天只说六个字,早晨服务员送来早餐,我说‘谢谢’,中午又是‘谢谢’,晚上也是‘谢谢’,这样,一整天三句话,六个字就过去了。没有什么人来,真的是‘门可罗雀’。”这是1976年的9月21日,此时还在钓鱼台,却已经和秦城差不多了。

我曾不止一次问老先生对文革看法是否有改变,怎么改变。他是史学家,又为海瑞罢官、巴黎公社“历史问题”入狱,倘有兜头反思,一定是打通古今,大彻大悟。第一次问,他回顾狱中重读二十四史,曾掷卷长叹:“一场夺嫡之争,我何苦卷进!”第二次问,他正在点校《春秋繁露》,遂以汉史为注:一代君主雄起,总要新臣制老臣,遂出内、外朝之分;内朝多文人,外朝多重臣,太上一蹬腿,外朝“快”打“慢”,汲黯、兆错见黜被诛,古今皆然。第三次问,他正回忆文革中“巴黎公社”来龙去脉,手蘸茶水在桌上比划:“一条是西洋进来的意识形态,一条是老祖宗留下的本土古制,两条线一条都不能少,交叉处,能找到文革定位。”交往深入后,也能问一些比较敏感的个人问题,比如为什么会有那句“巴黎公社”?我的历史观不喜欢巴黎公社,也不赞成文革中巴黎公社之延伸,但还是敬重他当时敢言之勇气。不料他回顾1976年心理,略有沉吟,回答说:“人家对我不薄呵!”这句话再一次让我震惊,原来士为知己者死,这就不是1948年入党的共产党人了,而是巴黎公社油彩下的中国古士人。难怪他到我seminar给研究生讲秦汉制度,携一蓝布包袱入,坐定后一层一层揭开,最里一层才是讲义,学生问文革起源,他要从殷周讲起。一研究生事后惊叹:“这是活在当下的古人,有古人之风!”

我们这一代启蒙读物,有一些是文革中上海出版的内部书籍,世称“灰皮书”,此外还有一些杂志,如《学习与批判》,如《摘译》(分自然科学版、社会科学版),后来知道这些出版物皆为他主持。文革前编印的《数理化自学丛书》十二本,那时也开始重印,周恩来在京闻讯,曾让秘书打电话请上海邮寄。知道这些情况后,我问他在当时那种形势下,怎么会想到出版这些东西?他的回答是:“老人家那时有圣旨,说要‘反对形而上学猖獗’,通过张、姚布置到我这里,圣旨不能违。我自己确实也想出一点有文化有知识的书籍, 如果有私心,只是念及那么多中学生在乡下,一千多万人无书可读,怎么得了?”后一番话对我触动很大,回家与妻子说:“老先生正面做的那些文革事不结善果,侧面播下的读书种子却在我们这一代发芽。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我们这些人能破土而出,是不能忘记他的,这是他的收获。”妻子当年也读那些书,劝我将这层意思向老先生点破,也好让他有个安慰。不料他听了以后无所动,似乎无啥稀奇。

他是无锡大户人家出身,半个世纪前在复旦读书就背叛家庭参加革命,并不在意这些。1976年巨变,下狱前开除党籍、公职,母亲却在同一年落实政策,得一笔退款,写信问他需要什么,他回信说:“里面有点冷,送一套棉毛衫裤,加一套二十四史。”此前他为革命治史,或为圣上点校诗赋,无暇细读二十四史,这一次有的是时间了,却无力购置。于是“剥削阶级”母亲出手,用“落实政策”退回的“人民币”,给“革命逆子”购置“二十四史”,并向铁窗内邮寄。二十四史太沉,从上海提篮桥转狱去秦城,狱卒搬书,发有怨嗔:“你这是孔夫子搬家,除了书,还是书!”更滑稽的是,那一年他进提篮桥,复旦中文系老教授贾植芳因胡风一案平反出狱,一进一出,居然是同一间牢房,贾先生还特意关照他所熟悉的狱卒,要善待这位刚进去的狱友。 这些事发生在1976,可与《基督山恩仇记》开头那一章媲美,一起一伏,一进一出,颠扑如戏。我认为本朝本世纪十分生动,且为真人真事,平铺直叙,毋庸虚构,即可把十九世纪巴黎文人那一点小说滥情比下去。他听后也是心不在焉,似乎所有思维细胞都已经历史化,不给文学留下空间。

他的人性柔情这一面,是我在夏天去偶然看见的。天热,他门前有一棵树,他坐树下翻阅书报,一方凳,一竹椅,一壶水,一副老光眼镜。树影摇曳,有三、五只野猫来脚下寻食,他竟有耐心起身喂食,口中还喃喃有语。我看那盆猫食,是煮熟的,可见他日日如此,每天下午都在等这群老朋友来见。冬天去,野猫不见了,陋室内堆满古卷,老房子年久失修,三十年代日本人留下的木结构,门窗皆漏风。室内只有两张老式的学生床,下一层留出床沿当座位,上一层书摞书,摇摇欲坠。主客对坐,也是隔一张学生桌,青灯黄卷,冷风嗖嗖。我扛不住冻,大衣不能脱,他穿棉裤、棉鞋,也不说冷,数着刚完稿的古籍点校本,露出满意的笑容:“这是《淮南子》,六十万字;那是《唐六典》,一百万字,还有二十万字长序。可以了吧?可以啦,比那时好多了!”他说的“那时”,是指丁香花园学雷锋,为圣上点校大字本;还是秦城铁屋为自己读二十四史,一读十四年,终于读出那原来是一场“夺嫡之争”?

去年他心脏动手术,医疗费沉重。此前我多次起念,请他来seminar给研究生讲讲他的史学,满肚子学问还有阅历,不说太可惜,也好以此理由开列讲课费,略尽心意。每次提,每次都被他拒绝,怕给我惹是非。这一次他终于同意了,我们父子俩很高兴地去接。路过1976年他初次被关押的军营,我让儿子等一等,陪他从围墙边踱过去怀古。隔一条小河,他辨认出那间房子,笑微微地说:“不就是那排灰营房吗?没变,没变。当时从虹桥机场押进这个大院,他们要保密,我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南京路上好八连的团部!每逢八一,我要领队来慰问,熟门熟路。上海我是第一个关进去的,编号为01。”说完用食指在空中画圈,圈里画“1”。

有司无孔不入,很快知悉。老先生第一次来,即被叫停,到第二次,校方看看捱不过,只能婉转告之。我去校党办说理,主任态度还好,说“老朱呵老朱,实在挡不住,经不住来人坐在办公室,你这边不停,他那边不走”。我欲找党委书记,要扳回那个“学术无禁区”,老先生一把拉住,说出原委:“你那个党委书记我认识,他岳父是我大学时的同窗,上下铺。他还年青,刚到你们学校上任,你还不认识,我却早已知道。你去点破此事,他怎么回答? 若答应你,上面不会放他过门;不答应,回家要挨老岳丈骂。你要他如何做人?”
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只留有一处痕迹。第一次讲完,学生领来讲课费表格,我签字,也须请他签字,他却为我顾虑:“签名恐有不宜?会给你留下麻烦的。”我说也是,刚才提到那个“01”就不错,你也不在乎笔名多少,新开一个吧?老先生展颜一笑,就签两个字:——“凌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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