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权力美学的“四项基本原则”
所谓“大片”,就是以亿元人民币为结算单位的电影生产模式。《十面埋伏》2亿,《夜宴》1.2亿,《无极》号称3.5亿,而《黄金甲》则宣称3.6亿,虽然仅仅多出1000万,却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显示其在投资竞赛中领先一步,刷新了中国电影史上投资额的最高纪录。尽管本年度奥斯卡外语片奖已经拒绝了《黄金甲》和《夜宴》,但我坚信这个高额投资纪录还将被不断打破,因为大片的烧钱竞赛,才刚刚拉开了序幕。
正是在这种财经信念和数字游戏上,建构起了“大片主义”的价值信条,相信只有这种大片,才能给中国票房带来赢利的无限希望。但这种票房思维还只是大片主义的表皮,而它的真正本性,则是以电影的方式,实践权力美学的四项基本原则。
权力美学的第一原则,就是时空的伟大性,也就是竭力营造广阔的空间和高速行进的时间,以及置身于这个超大时空中的大数量人口和器物。这其实是嬴政的美学,并已在建筑学方面(阿房宫、地宫和长城等)放射出不朽的光辉。而它沉睡的基因,不仅延续在中国新建筑浪潮里,而且也在大片导演们身上苏醒过来,变得更加甚嚣尘上。
大面积的士兵及其兵器(《英雄》)、奢华的宫殿(《无极》、《夜宴》和《黄金甲》)、甚至大数量的药罐和花盆(《黄金甲》),加上其他各种逼真的塑胶道具、面积辽阔的广场,广角镜和宽银幕制式等等,所有这一切,都充分满足了权力美学的视觉诉求。这是全球人口超级大国的文化信念,经过数千年的滋养,终于在大片里结成了古怪硕大的果实。
权力美学的第二原则,乃是意志的统一性。张艺谋是运用极权主义团体操的高手。他的视觉冲击力,都是建立在团体操基础上的。整齐划一的士兵、林立的武器和旌旗、遮天蔽日的尘土,无不炫耀着帝国的伟大权能,向我们展示统一意志所能获得的伟大力量。这种团体操美学,正是法西斯美学的一种形式主体,在人类历史上,只有纳粹运动等才拥有如此迷人的统一性——所有的人都服从于一个最高意志,并且为这个意志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权力美学的第三原则,就是向观众展览奢靡的生活方式,炫示豪阔的排场、盛大的照明体系(焰火和宫灯)以及被高度垄断的财富。《黄金甲》是一个范例,它把所有楼宇、器物和生物都染上金色,令帝国呈现出盛世气象。尽管这是一场可笑的视觉骗局,但它足以制造出强大的娱乐效应,满足国民的拜金主义渴望。
权力美学的第四原则,是指数日益高涨的暴力(酷语)。大片就是一场暴力指数的超级竞赛。大规模的集体性屠杀,成为大片叙事的基本元素。亚洲暴力美学起源于日本和香港,最初仅仅与流氓黑帮题材密切相关,演绎为吴宇森式的社会叛逆者的颂歌,而后却在中国大陆被国家主义所征用,进化成帝王的嗜血游戏。冯小刚的《夜宴》里毒打大臣的场面,长达数分钟之久,在肉体蹂躏的惨叫声里,导演炫耀着血腥的暴力,场面惊心动魄,令人发指。在所谓古装武侠题材的掩护下,暴力指数在不断上升,而有关职能部门拒绝为电影分级,无异于为视觉暴力的泛滥,开辟了广阔的行政道路。
中国大片不仅是帝国暴力美学的样本,也是“假、大、空”的反人性读本。我们已经看到,被文革摧残、又在八十年代获得初步张扬的人道主义理想,经过二十多年的围剿,终于在大片里完成了自我销毁的程序。在那些王朝内讧和家族争斗中,人性的畸形、变态和扭曲,上升到了美学的非凡高度。爱、善、和平以及追求真理的人性崩解了,瘫痪在熙熙攘攘的大片票房的门前。
张艺谋的团体操美学,甚至引进了大数量的硕乳(色语),有人在互联网上惊呼,怀疑自己“进了奶牛场”。但在我看来,这不仅是某种文化恋乳癖(色语)现象,也是一则耐人寻味的寓言,暗示着皇帝、独裁者、国家和流氓暴力的乳汁,正在养育中国大片,令其散发出令人晕眩的气味。嬴政的权力美学,彻底改造了当代电影,它的亡灵成了中国票房的救星。这是重大的文化转折。在经过反专制和反法西斯的漫长斗争之后,我们不得不重返人性沦丧的现场。
耐人寻味的是,这种权力美学被抬升为国家美学,受到保护、褒扬和推广,成为光芒四射的样板。用大片打造的新一代国民教科书,正在轰轰烈烈地诞生。民众掏钱购买这种视觉教科书,从中学习各种反面的道德经验,就此滋养着人性中最危险的部分。可以想象,在教科书毁人不倦的指导下,这些黑暗影像将在未来转化为严峻的现实。这就是大片的历史结局,大片的制造者们,必定要为此而自食其果。(作者:朱大可,原载《中国新闻周刊》2007年1月26日,发表时题为《大片的帝国权力美学》)
本文题图:《满城尽带黄金甲》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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