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与Z兄说郭飞熊君 冉云飞 |
Z兄:
自从前几日答应你为郭君飞熊写篇文章后,近来颇感难于着笔,这对于我来说是少有的。我虽不敢以"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自矜,但写文章于我来讲确也是家常便饭,易如反掌。世间文章千千万,宇宙文章万万千,动人者固不多,值得深长思之者亦少,大多平凡如朝露,正如你我的人生。而写郭君之文,却使我颇费踌躇。杀气腾腾的一方会说,你还是怕惹火烧身吗?看来我们足够有威慑力,哦耶! 且慢作这样的欢呼,如果你们真这样想,也未免太高看自己。杀气腾腾者往往因为心虚而高看自己,这不足为奇。正义凛然一派会说,有何踌躇可言?像郭君这样坚毅勇敢的人,你还吝于赞美,那你还算一个什么有勇气的知识分子?你还算有什么良心?我要说大义凛然于今固然是稀缺资源,但大义在身亦可不必一定时时以凛然的形式表现出来。像我尊敬的胡适先生就是这样的人,不自标道德楷模,却能及身而化,润物无声,说明白谦和、平直有理的话,于我这样身受奴化教育,身染戾气、中毒甚深的人,都有化育之功,让我虽不能至,却也心向往之。下面将要说的几点,非全部关涉郭飞熊君,其间的缺失也非郭君一个人才有,我认为与我们这些热爱自由民主的人有关,因此一并说出来,请大家指教。
一:我赞同郭君"不流血、无敌人、非暴力"这近乎"三无"的理念。这样的理念,一下子就让人想到甘地。甘地有人称其为圣雄,有人称其为巴布(父亲),这些都不是甘地自封。我看《甘地传》真的是很感动,因为他说"以眼还眼,使整个世界都盲目了","当我绝望时,我会想起,在历史上,只有真理和爱能得胜,历史上有很多暴君和凶手,在短期内或许是所向无敌的,但是终究总是会失败,好好想一想,永远都是这样"。但看人群中一 片圣化的赞叹之声,我还是生出应有的警惕。我想甘地是值得敬佩的,但也不必神化。一个人要在一个信奉权威,崇拜偶像的国度,有清醒的头脑,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人都容易听好话,喜欢受人注目,喜欢别人夸大自身的优点。好在甘地在一个比较信奉权威的东方土地上,还比较清醒,否则威权主义的火苗,便会滋滋而生,而酿成神化中的鹦鹉也难救的大火。
要赞美一个人是挺容易的,但要赞美得是地方却不容易;要批评人也不是那般艰难,有横下一条心的野蛮,带着一身戾气,也不难做到。但要中正平和地评价一个人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二:不要身陷宏 大叙事的丛林,这是个活不出来的丛林,因为这个丛林最大的本事就是把人有限的脑子给废了。郭君飞熊在具体维权时所体现的勇毅与坚持,我非常欣赏并支持,但他说到国家、民族时,他常把自己给忘记了(他与焦国标的论战,焦的话虽未必都对,但郭似乎更不能让我接受;他的" 911挤掉美国多少泡沫"以及"中国国家安全领域正面临一场思想风暴"的文章,都是我不能接受的)。有人会表扬说,这样多好啊,这样的人公而忘私,这样的为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样的人胸怀祖国,而惟独没有他自己,这是一个多么高尚的人啊。我不知郭君怎么想,如果有人这样说我,我会觉得不快,会觉得愤怒。无论怎样的高帽与夸奖,都抵不过侮辱我智商给我带来的创伤。
郭君在维权时是个务实的人,但在谈论国家及民族时,他似乎忘记了人在国家、民族之前这样一个基本事实。国家、民族这样的大氅,在这个专制到让憋气的国家,谁也不敢不穿。穿上这个大氅,即使你满身流脓,也没有人看见。即使你走近了,别人闻到了他的一身臭气,有一些人掩鼻而过,有人甚至会说,这身臭气是多么香啊,只有少数说实话,你这身衣服穿得把你捂出了痱子,捂出了一身恶臭,把你这件爱国牌大氅换下来洗洗吧。 我认为,我们应该有族群身份的认同,这是人的本能,但不应该有过份的民族主义;我们应该知道爱国是一种情感,而不是一个什么主义。我说爱国主义可笑,或许你认为我可笑偏激,但我说爱妈也来个爱妈主义,爱老婆来个爱老婆主义,想女人来个想女人主义,你一定会觉得可笑。爱国这事,就一定比你我各自爱自己的妈更高尚吗?爱国可能像空气一样,不必提,它也存在,你一提它,反倒可笑,你时常提它,就觉得你在搞比傻表演。你一个人傻还不成,还要许多人与你一起傻,你一个独舞还不干,还要别人与你一起群魔乱舞,这是实足的把人当猴耍。
什么时候需要大提特提爱国,那是国家危急存亡之秋,但即便是那个时候,你也不能说"爱国压倒一切",一切都压倒了,国爱来还有何用?(一切都压倒了,稳定这劳什子还拿来干什么。我们长点逻辑的脑子便不难知道它的可笑)在非常时期,就像冬天,需要穿一件爱国的大氅,以便保暖。但一年除了冬天,还有春、夏、秋三季,你却一直穿着那件厚重的大氅招摇过市,你自己恶臭不难为情,也要替别人想想。如果不替别人着想也就罢了,但强迫别人也要像你一样夏天穿着厚重的爱国大氅招摇过市,这便损伤了别人的权利。这样损害我的权利哪怕是以爱国的名义,我也要说不!
三:不要自我加冕,要自我祛魅。争取民主自由,其实也就是争取做人的尊严和权利,这事业也许并不伟大但实在是非常需要。君子示人以朴,一般人都理解为君子以本真状态出现在别人面前。但我的理解是,除了展现本真状态外,还有不装神弄鬼,不要神化圣化自己,要承认自己作为人的局限,要承认自己的不完美。我们是有缺陷的一代,我们注定是不完美的,因为我们是人。何况我们身处一个怎样罪孽深重的国家,大家的缺陷是何等的昭彰。缺陷是人的胎记,不足是人的标志,神魔同在是人的宿命。不完美,所以我们要努力;不完美,所以我们不要自我加冕,不要自我神化,不要把自己打扮成救世主。人想把自己神化,那是对神的僭越——我这里只是借用,我固未必信人是由神造的,但也不敢说神是由人造的,但神的观念似乎是由人造的——没有比这样更不可思议的了。神化自己的人,那是野心膨胀到想把自己看作非人,那是个人欲望膨胀到遮住了自己的私处,却无法掩盖自己满身罪恶的痔疮。针对中共不注重真正的民生,或者说口惠而实不至,却热衷做神六上天之类好大喜功的事情,香江才子陶杰曾说:一个满身痔疮的人却穿了一条时尚的内裤。我说,从以前的"伟大、光荣、正确"到今天的"八荣八耻",几度夕阳红,痔疮依旧在。我们的奴化教育,把人倒挂起来了,倒挂着是很不舒服,但不少人却甘之如饴,而且"有很多人在表演倒挂金钩"(流沙河先生《庄子现代版》)。中共当然是最喜欢表演倒挂金钩的了,我们也应该自我提醒,别自己表演了倒挂金钩,却还在那里得意洋洋。
四:培养有风度的敌人,学会做不越过底线的妥协。这事是非常难的。许多人虽然常分不清是非,但不妨碍他自以为正确,甚至以绝对正确自居,真理好像是他家养的狗,随唤随到。如果这样的话,家狗野狗遍地,何患真理无处无之?我一直认为民国时有不少的友谊,令我赞叹,如陈寅恪与吴宓、胡适与陈独秀。事实上,互相之间在观念上 作一个有风度的敌手,也不乏其人。民国也有它的污浊,但在那时也还有尊重敌手的古风,尤其是在胡适身上,尽显无遗。两国相交,不斩来使。用在个人身上,就是就事论事,不及其余,更不作无端的道德审判。好像别人做事的动机,他已洞悉无遗,揣在自己的荷包中,随时可作把柄拿出来展览。这样的意图伦理,常常心存有罪类推,将使你的敌手没有风度,也不会用有风度的方式来对待你。你或许会说,你冉云飞真是个书呆子啊?你还想别人有风度地对待你,他还掐死你呢!我知道,也有人不喜欢我,但我想让他们认真地对待我,而不是将我置之死地而剿灭。我曾说过,真正的自由主义者,绝不神化自己,真正的自由主义者是自产敌人的。因此自由主义很难成为一股现实的政治力量,但却可以成为不停叮咬国家这个庞大机器,不可替代的牛虻。没有这些牛虻的努力,不知道一些心怀野心的人要怎样的圣化自己。胡适与陈独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思想上的敌手,但却不妨碍他们的友谊。我们认为一个人只要有做人之底线,并不妨碍我们互相之间的不同,观念之有差异,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五:白天终会来临。黑暗在中国几千年了,似乎从不曾休息过。而且似乎还在蒙蔽我们的渴求,但我还是相信,天终有要亮的一天,哪怕这一天需要等五百年。我愿意在黑暗中,与诸位想说话者一起说话,互相鼓励打气。但从不愿强行喊醒那些在黑暗中沉睡的人,他希望在沉睡中过完他的一生,这也是他的权利(我在以前的博客上已有表达过)。如若是我们发出点声音,也有人有同声相求的企望,那么我们就一起在寒夜里互相温暖,一起在黑暗说点话,互相扶持着走。所以从不敢以启蒙者的自居,自身还有许多蒙需要去启,何敢以启蒙者的面目示人?有人老觉着我身上的精英姿态,那实在是种误解。这种误解,可能来自我读书稍多,能够稍微比他们写点文章,或许有时文字里的心态,有太过自信而强加于人的嫌疑。我也并不忌讳,人永远不可能完美,人的思考是有限的,不然上帝不会发笑。不然苏格拉底、蒙田不会说,我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尊敬胡适先生,但却不曾准备一座神龛去供他,让他去吃冷猪肉。我对他最大的尊敬,就是把他当作一个凡人来对待,当作一个在邪恶盈地的人间,而依旧闪耀着人性光辉的人。他的光辉依然可以照亮像我这样被愚弄了整整几十年,充满了非此即彼思维,充满报复思想,充满戾气,只重利害而不问是非,把胜利看得比求真更重的人。想起他,就像我们在无尽的黑夜里,想起天边的第一缕晨曦,他不经意地挂在那里并不炫耀。他从不想让你把他视 为抬头望见的北斗星,因为你把他当作唯一的方向,唯一的指示路标,乃至唯一的依靠,甚至唯一的老师,那么这就是有违"师教"——做学问要在"不疑处有疑"。但如果你随时搞意图伦理,老是揣测别人的动机,动辄去怀疑别人,那又有违对待人要在"疑处不疑"的"胡训"了。
我说黑暗从不曾休息过,不是说就没有白天,白天终会来临的。我只是说,黑暗好像在中国特别慢长。中国这个无灯的隧道,不仅黑暗,而且人们似乎死寂地走在其间,没有任何一点声音。即便有幸听到一点,都微弱到让人感到似乎不曾存在过。因此,我们要表达一种互相的声援与支持。
我家"狄更斯"作为一只守夜狗,它像我们的政府官员一样不守亚当.斯密的教导,当好说几句"现在已是几更几时,小心火烛"的更夫,而是嗷嗷不休,害得我三点即起。我对他不好好守夜,侵犯我睡觉的权利,表示愤慨。在控告不好好守夜的狄更斯之余,临屏敲键,写下如上的信,与其是在说郭君,不如说是在说不完美的我们自己。我无意且无力更无心教训谁,更没有资格指责郭君的努力,我对他的努力充满敬意,但我对他涉及到国家、民族时的一些观念,不能认同。但即便如此,我也反对中共对他的打压,对他维权而进行的非人迫害。我再次强调我对郭君许 多具体的努力都是支持,对他一些涉及宏大叙事的言论,是持批评态度的。从郭君目前糟糕的处境,以及维权不令人乐观的情势来讲,从人情物理上来看,我本来也只想把这文章写成对郭君的"表扬稿",但无奈我是个比较理智的人。我不愿因为什么统一战线,把我自己的思考也给"统一"掉了,更不愿遵奉为了达到最高目的——即便这目的是民主自由——而不惜一切手段的做法。把自己的思想统一掉,变成别人思想的跑马场后,要想回来获得自己的尊严就不容易了。这就像那些抛头颅,洒热血的早期共产党人,不乏心怀赤诚为劳苦大众牺牲一切,当然更包括牺牲独立自由之思想,最后死无葬身之地。所以我虽然敬佩郭君,依然不能不说出自己的想法。以上言说皆为一得之私,非敢以为必是,更不敢以真理自恃,望 Z兄、郭君及大家諟正。
冉云飞2007 年3月19 日凌晨3: 15至7: 30于成都反动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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