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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长江 水流残月—泪祭罗隆基
日期:4/26/2007 来源:博讯 作者:章诒和

   
    “城头鼓声,江心浪声,山顶钟声,一夜梦难成,三处愁相并。”罗隆基谈及民主党派的生存状态、民盟的派系斗争和自己的被动处境,不正是“三处愁相并”吗?一生的民主梦不也是“一夜梦难成”吗?最后,他心情沉重地说:“我有个人主义,盟闹得这样,我有责任,但责任是双方的。请问统战部。我今后如何自处?我的存在对民盟有无好处?没有好处,我就想退出民盟。这几年,驳白皮书,各党派的联合宣言等文件都是推我起草,而又总说我落后。我认为从1949年后,我在政治上的大方向是对的,如果说我有思想问题,那就请统战部设法来领导。”——这次谈话,中央统战部高度重视。整理后的书面记录,直送李维汉和其他几个副部长;接着,呈送周恩来;周恩来阅后,呈送毛泽东。
   
    不错,罗隆基是个人主义者;罗隆基想做官,想做高官。他在于刚面前、也在其他人面前,常抱怨自己的职务要比章伯钧,黄炎培,史良少多了,很不服气。但是,这些都不是罗隆基的基本追求和最终理想。罗隆基1912年就读于清华学校。1919年,是他最早点燃清华园“五四”之火的,被李大钊赞誉为:“一个江西粗布土衣的学生把清华园掀开了。”1921年,罗隆基留学美国,先后获硕士、博士学位。再入伦敦大学政治经济学院做研究,师从拉斯基。1928年回国,先后任教于上海中国公学,光华,南开,西南联大。他归国后第二年,就在《新月》杂志上刊出了《论人权》。 这篇长文和以后几篇文章里,把人权理论说得个浅白透彻。他不依托以往的人权理论,靠自己的功力提出了人权的三个基本点:(1)维持生命;(2)发展个性,培养人格;(3)达到人群最大多数的最大幸福的目的。的确,罗隆基不像现在的研究者把人权问题写成书,洋洋万言,喋喋不休,叫人越读越糊涂。他的一个极具价值的理论贡献,是论证了——为什么说“言论自由是人权”。他认为:是一个人,就有思想;有思想就要表达。表达思想就非要说话不可。他要说自己要说的话,不要说旁人要他说的话。说他要说的话,这就是发展个性、培养人格的道路。我有了言论自由,才可以把我的思想贡献给人群。这是人向社会的责任。在社会方面,这是思想上的参考材料。这就是人群达到至善的道路,这就是人群最大多数享受最大幸福的道路。反之,取缔言论自由,所取缔的不止在言论,实在思想,不止在思想,实在个性和人格。取缔个性和人格,即系屠杀生命,屠杀个人的生命,屠杀人群的生命。罗隆基还说:最危险的思想,是想压迫敌人的思想,思想上最大的危险,是思想没有人来压迫——瞧,多么出色而简练的人权定义和表述!再联想到如今中国人权状况的缓慢发展。言者谆谆,听者藐藐,真是想痛哭一场。
   
    罗隆基的人权理论体系及其阐释,不仅针对和反对国民党的一党专制的“党治”。他的提倡人权和反对“党治”,也是针对中共的。对中共的暴力革命,他也同样视为是对人权的侵犯。1949年后民盟在统战部领导下,居然也搞“几个人说了算”的做法。对此,他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罗隆基必须忠诚于他的政治抱负和思想信仰。罗隆基曾得意洋洋对我说:自己写过多少社论,受到多少人的欢迎。他写下的所有社论,他写下的每个字都是在呼吁民主、自由。现在连民主同盟也没有民主了。没有民主的民盟,他就要退出!这里,有没有与中共“要价”的因素?有没有与沈钧儒、章伯钧“争权”的因素?即使有,我也觉得它们都不重要,甚至可以忽略。应该说,罗隆基的一生都在为人权与法制在中国这片土地上能获得稳固的地位而努力着。他是当之无愧的中国现代人权理论先驱和实践者。反右的时候,都说罗隆基官瘾大,架子大,脾气大。今天看来,他做官是有前提的,并非是无条件的。民盟中央的人,常说父亲大度,罗氏褊狭。若把人缘因素排除,依我看——罗隆基即使褊狭,也是极富深度的褊狭。
   
    如果非要说罗隆基有错、有罪的话,就正如学者谢泳在“罗隆基评传”⑸一文所言:“罗隆基如果有罪,那便是,他的话说早了一点。在‘一党治国’‘党高于一切’‘党外无党’的时候,他反对一党专政;在人民遭受迫害自由毫无保障的时候,他提倡人权;在亲贵当国炙手可热的时候,他纠弹贪污;在通令‘敦睦邦交’‘自由贸易’的时候,他鼓吹抗日。”——这就是罗隆基!无论谁当政,他都不会受欢迎的。所以,父亲说:“努生是个出色的反对党议员!”
   
    章罗分歧结束于何时?结束在1957,不是他们主动和解的,是毛泽东结束了他们的分歧。也是毛泽东使章罗关系从此水乳交融!水乳交融——-这是一个大右派分子、同时也是后来充当统战部眼线的人向上边写书面汇报时的用语。
   
    罗隆基和父亲成为无话不谈、推心置腹的朋友,二人结成真正的同盟。他是我家的常客。一屁股坐下来,就是几个小时,谈当下的新闻,谈从前的故事,谈中共,谈民盟。谈到反右的前前后后,可谓“百感茫茫交集也”。共产党公开背信弃义,民主党派未能守身如玉,中国从此进入了一个背叛与变节的时代。这里,有三点认识,章罗是一致的。第一:假如没有反右运动,中共搞掉民盟,是迟早的事。因为这是第三势力的必然结局。第二:反右使毛泽东成功实现了一党专制。这个成功的实现,靠众多力量的合成。其中也包括来自民主党派的力量。中国是个多么复杂而落后的社会啊!第三:也是最重要之点,1949年后,民主党派从国库开支经费,就开始丧失政党的独立性。民盟参与新政权之时,便取消了自己的纲领,盟章第一条就写明:“本盟是以共同纲领为纲领。”继之而来的另一条就是“本盟接受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应该说,这就给民盟定了位——不过一块“招牌”而已,民主党派已名存实亡了。一个农民政党窜上了政治巅峰,它必然视公民为臣民,而要求臣民的,当然是朝觐和效忠了。
   
    父亲常说:“民盟为了一致对付国民党,与共产党联手‘合作’了。无论怎么联手合作,都不是拥戴你为王。”
   
    罗隆基老说:“民主党派的问题从‘共同纲领’开始。”讨论新宪法草案的时候,他又对父亲说:“什么新宪法,还是‘共同纲领’!”父亲听了,只有苦笑。
   
    罗隆基死后,父亲虽还有些聊天的朋友,却再也没有谈话的对手了。中国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无论是靠左还是偏右,无论你才气纵横,还是慷慨大度,站在手握枪杆子的国共两党之间,得到的只能是失败、痛苦和耻辱。
   
    2007年3月底,我在香港城市大学接受采访。记者问:“你觉得1957年反右的后果是什么?”
   
    我说:“后果是毛泽东成功实现了一党专制,成功实现了一言堂,成功实现了一个人说了算。”
   
    难道不是这样吗?毛泽东果然为所欲为了。于是,有了庐山会议,有了三年大饥荒,有了文化大革命。邓小平也是一个人说了算,故而,有了废黜胡耀邦,有了废黜赵紫阳,有了六四枪声。
   
    啥是后果?这是后果!——反右五十年,祸害五十年。不是吗?
   
    前年(2005)的秋天,与上海朋友吴洪森、钱文忠吃茶闲聊,说起章罗旧事。
   
    吴洪森说:“章大姐,你说自己这辈子没有青春,没有爱情。但依我看,你是有初恋的。”
   
    “我和谁初恋?”
   
    “和罗隆基呀。”
   
    我大笑:“这简直是胡说八道。”
   
    “我没有胡说八道,完全有依据。”吴洪森口气还挺硬的。
   
    “依据在哪儿?”
   
    “就在你的笔下。通篇文字你对罗伯伯多有情意呀——”
   
    我心头一阵紧,一阵悲。回到家中,独坐至夜深,想到我的罗伯伯夜半痛苦死去,无人搭救的凄冷情景,眼睛便湿润起来。“新秋至,人乍别,顺长江,水流残月。悠悠画船东去也。这思量,起头儿一夜。”我明知贯云石这支[落梅风]曲子,用在这里是很不妥帖。可我就是要引它,咏它。别者远行,今夕何夕。千种情思,万般怀想都凝炼成这“起头儿一夜”了。中国有几个像罗隆基这样杰出的政治家?有几个像他这样懂得女人的男人?于我而言,唯一的遗憾,那时岁数太小!今天最让我痛心的是,当《一片青山了此身——回忆罗隆基》一文发表后,提出强烈抗议的竟是与罗隆基往来密切的女友的后代。我搞不懂:做罗隆基的女友就是“脏”了你、“黑”了你、“毁”了你吗?当初史良能在“文革”批斗会上挺胸宣告“我爱他(即罗隆基)。”怎么史良的旁系子女就受不了?向统战部告状。就像1957年批判章伯钧的人,大多数来自民主党派内部一样。五十年后,民盟中央的人要求查禁《往事并不如烟》的信函,在统战部堆了一摞。相隔整整半个世纪,社会有何变化?世相有何不同?接近我的朋友都知道,章诒和悲观厌世。遽然若有所得,茫然若有所失,一切是空。我怎不悲观厌世?!
   
    对能做罗隆基女友而感到光荣的,只有一个杨薇。她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一名演员。一次聚会,我们见面了。我说:“我在罗先生的文章里提到您。您不介意吧?”
   
    “不,我很高兴。” 杨薇这样回答。夕阳下,春风里,她的优雅从容,我异常感动,也永远记得。
   
    1898年,罗隆基出生于安福县枫田镇车田村一个书香门第的家庭。12岁以前,一直在此居住,留美归国后曾三次回乡省亲。故居建于清末,占地面积200多平方米,具有典型的江南民间庭院风格。院子直面水塘,墙面青砖砌成,内室全部用木板隔成。在正厅开窗采光处存有“文光射斗”等墨书大字,前檐下还有许多诗词及民俗图画。2002年,它被列为县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将原有居民迁出。
   
    旧居年久失修,墙体剥落,缺损严重。2003年,当地部门决定将故居进行全面维修,建立罗隆基故居。报告递交到中央统战部,结果可想而知。据说是电话答复的,做派和中宣部一样——没有文字依据。答复的理由是“建立罗隆基故居,现在不能办,还不是时候”。 请问中共中央统战部:什么时候才是时候?贵党的第三代领导人都在修缮故居了。国民党重要人物李宗仁、戴笠、胡宗南等人的故居纪念馆也相继落成开放了。为什么第三势力的代表人物却是如此境遇?——是恨他们?还是怕他们?中央统战部负责人能否站出来,讲两句呢?我们是公民,我们有权知道。
   
    现在的盟员恐怕已无人知晓,民盟中央办公地点——位于北京王府井翠花胡同内太平胡同一号的那所大宅院,是父亲一眼选中的,梁思成看罢,连连说“选得好!”那时父亲手中钱少,还是向黄炎培借款买下的⑷。
   
    如今,大宅院也快拆光了,剩下几棵老树,一座假山,半截游廊和精美绝伦的大厅。大厅已经出租,费孝通取名“翠园”,专办满汉全席。前年(2005),几个朋友在那里给我过生日,我穿着一身黑衣去了,像个吊孝的。看着身著旗服穿梭其间的餐馆小姐,心里沉重得很。我知道这里曾经聚集了多少天下才俊,又游荡着多少冤魂苦鬼。
   
    根据民盟中央1961年10月20日发布的一份内部的右派情况材料里提供的数字:1957年的反右,民盟有5173人划为右派分子,占当时盟员总人数的百分之十五点六。单是民盟中央一级(即中委、候补中委)61人,占中委、候补中委的百分之三十三点六——听听他们名字吧,就足以震撼你。
   
    副主席2名:章伯钧,罗隆基;
   
    中常委12名:曾昭抡,费孝通,潘光旦,黄药眠,钱端升,沈志远,韩兆
   
    鹗,潘大逵,马哲民,叶笃义,郭翘然,丘哲;
   
    中委27名:吴景超,钱伟长,刘王立明,费振东,宋云彬,王毅斋,彭文
   
    应,陈仁炳,王国松,朱裕璧,何公敢,李士豪,李子健,李伯球,罗忠信,
   
    陈敏之,陈新民,姜震中,范朴斋,张云川,张志和,许德瑗,曾庶凡,黄琪
   
    翔,杨子恒,杨希尧,鲜英;
   
    候补中委20名:浦熙修,陶大镛,王文光,丘克辉,吴重选,李康,李化方,李则纲,李健生,杜迈之,陈仰之,陈新桂,徐雪尘,张纪域,张广标,梁若尘,章振乾,陆钦墀,舒军,胡一声。
   
    我认为:民盟中央就该在这个翠园,为自己五千余名右派成员立块纪念碑,碑就叫“右派碑”!碑的正面,是一个右转箭头图形;碑的背面,是中国民主同盟反右史。环绕它的是一座半圆形护墙。护墙的每一块砖,刻写着一个右派盟员的姓名。姓名,按姓氏笔画多少排列。这是民盟的苦难历史!这是民盟的无上光荣!
   
    集中押送右派去劳改、去送死的甘肃夹边沟,河北的茶淀,黑龙江的兴凯湖……一切承载右派生命的地方都要立碑。碑下掩埋着死者的血泪,碑上镌刻着生者的记忆,还有无尽的思考。
   
    岁月湮远,遗迹也有渺不可寻的一天。遗迹不在了,心在,魂在,文字在。
   
    2007年3—4月北京守愚斋
   
 
注释⑴

《关于章罗反共联盟的资料第二辑》

中国民主同盟中央整风办公室编1957年8月

注释⑵

《民盟中央一般大字报汇编》 民盟中央整风办公室编印1958年3月

 

注释⑶

周鲸文《风暴十年》 香港时代批评社 1959年出版

 

注释⑷

宅院始建于明代,为东厂锦衣卫所属,清代为王府,晚清大学士瑞麟改建为私家花园。民初,黎元洪曾住于此,1945年后,划归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1949年前夕为国民党空军会所。1949年3月5 日民盟香港总部迁至北京,选址于此。

 

注释⑸

谢泳编《罗隆基:我的被捕的经过与反感》 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19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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