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包遵信、戴晴1989年春在全国政协会议时出席《世界经济导报》举办的新书《球籍》发行座谈会(张伟国摄)
包遵信先生走了。昨天下午。北京。享年70岁。
在朋友中间,多称他“小老包”——不为身量瘦小,而为他的风格、他的做派:只知道做事,从不端架子;也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摆谱”。
1978年以来,他做了多少事啊!那时候我还是工程师,小老包出手的一件件思想启蒙“小”大事:《读书》杂志、《走向未来》丛书……已经在我们中间传开,已经为我们后来的努力(包括所谓“成绩”),铺洒下第一缕阳光。
他的见识、他的学术成就,会有人撰文论述的。我在这里只想说,以我亲身之经历,体会最深的,是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毫无感觉地、彻底无私地——帮助别人。
那是1986年,《王实味与‘野百合花’》刚刚完成。我手里攥着草稿,不大有信心,也不大知道该怎么办——那时候还没有互联网,除了军方,可能还没人用电脑。
偶然间,他见到这稿——我那时候还不大认识他,既不是向他投稿,也没有请他审阅。他什么都没说,只拿着这稿,迈着他的鸭步,到他供职的人民出版社,不仅请打字员打了出来,还印了好几份。三、四份吧,8开,厚厚一大沓。有了稿子在手,我开始找出版者……于是才有在黎澍先生“共同作弊”之下,打“时间差”,混过温济泽先生可能的阻拦,险情跌出地出现在《文汇月刊》上的后情。
到后来,到这篇文章已经发表,已经引起不小的轰动的时候,他除了呵呵地笑,从没提过这事,也没对这篇文字做什么评价——他可能根本就忘记了打字那节。因为类似的事,他实在做得太多了。
所有当年受他提携的小女子、小青年(其中有些眼下真可说名声赫赫了),你们还记得他么?
对他的告别,当局定会高抬贵手吧?这里仅将《王实味与“野百合花”》再次发出,呈现于读者诸君尊前,一同分享包先生当年的感触与心怀,作为对它的第一个赏识者、眼光锐利、且永远无私地帮助别人的小老包,表达深深的敬意与思念。
王实味与《野百合花》
不要哭,不要笑,但要理解。 ——斯宾诺莎
我不赞成你说的话,但我拚死拥护你说你的话的自由。 ——伏尔泰
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 ——《论语》
(一)
一九四七年春,山西。
连绵的土山,风刮着,把绵密的灰吹进每一道密密绗着的衣缝。清明已过,仍不见一点绿意。
兴县,破败的小镇。作为晋绥根据地的首府,唯一的标识是间或从这个或那个窑洞式平房的窗口探出的小旗。战斗正在几百里以外的河西进行,这里的黄昏是宁静的。
蔡家窑,晋绥行政公署公安总局驻地。
一个手提砍刀的干部模样的青年人走进一孔小窑,拖出一个同为干部模样的中年人,拉到偏僻的山□,手起刀落……殷红的血沉甸甸地洒落到干硬的黄土地上。
死者:王实味。罪名:托派分子、国民党特务、反党集团头目。没有终审判决和裁定,没有上诉与驳回,执行的依据是一份批准了的报告。终其四十一岁的一生,王实味所做的顶出名的、也是最早为他带来厄运的一件事,即毛泽东在一九六二年最高层的会议上还提到的,是他那篇共有四节、分两次发表在当年延安《解放日报》《文艺》副刊上的杂文——
野 百 合 花 •实味•
前记
在河边独步时,一位同志脚上的旧式棉鞋,使我又想起了曾穿过这种棉鞋的李芬同志——我所最敬爱的生平第一个朋友。想起她,心脏照例震动一下。照例我觉到血液循环得更有力。
李芬同志是北大一九二六年级文预科学生,同年入党,一九二八年春牺牲于她底故乡——湖南宝庆。她底死不是由于被捕,而是被她底亲舅父缚送给当地驻军的。这说明旧中国底代表者是如何残忍。同时,在赴死之前,她曾把所有的三套衬衣裤都穿在身上,用针线上下密密疑在一起。因为,当时宝庆青年女共产党员被捕枪决后,常由军队纵使流氓去奸尸!这又说明着旧中国是怎样一个血腥,丑恶,肮脏,黑暗的社会!从听到她底噩耗时起,我底血管里便一直燃烧着最猛烈的热爱与毒恨。每一想到她,我眼前便浮出她那圣洁的女殉道者底影子,穿着三套密密缝在一起的衬衣裤,由自己的亲舅父缚送去从容就义!每一想到她,我便心脏震动,血液循环得更有力!(在这歌啭玉堂春、舞回金莲步的升平气象中,提到这样的故事,似乎不太和谐,但当前的现实——请闭上眼睛想一想罢,每一分钟都有我们亲爱的同志在血泊中倒下——似乎与这气象也不太和谐!)
为了民族底利益,我们并不愿再算阶级仇恨的旧帐。我们是真正大公无私的。我们甚至尽一切力量拖曳着旧中国底代表者同我们一路走向光明。可是,在拖曳的过程中,旧中国底肮脏污秽也就沾染了我们自己,散布细菌,传染疾病。
我曾不止十次二十次地从李芬同志的影子汲取力量,生活的力量和战斗的力量。这次偶然想到她,使我决心要写一些杂文。野百合花就是它们底总标题。这有两方面的含义:第一,这种花是延安山野间最美丽的野花,用以献给那圣洁的影子;其次,据说这花与一般百合花同样有着鳞状球茎,吃起来味虽略带苦涩,不似一般百合花那样香甜可口,但却有更大的药用价值——未知确否。 一九四二年二月廿六日
(1) 我们生活里缺少什么?
延安青年近来似乎生活得有些不起劲,而且似乎肚子里装得有不舒服。
为什么呢?我们生活里缺少什么呢?有人会回签说:我们营养不良,我们缺少维他命,所以……。另有人会回答说:延安男女的比例是“十八比一”,许多青年找不到爱人,所以……还有人会回答说:延安生活太单调,太枯燥,缺少娱乐,所以……。
这些回答都不是没有道理的。要吃得好一点,要有异性配偶,要生活得有趣,这些都正经地义。但谁也不能不承认:延安的青年,都是抱定牺牲精神来从事革命上,并不是来追求食色的满足和生活的快乐。说他们不起劲,甚至肚子里装着不舒服,就是为了这些问题不能圆满解决,我不敢轻于同意。
那么,我们生活里到底缺些什么呢?下面一段谈话可能透露一些消息。
新年假期中,一天晚上从友人处归来。昏黑里,前面有两个青年女同志在低声而兴奋地谈着话。我们相距丈多远,我放轻脚步凝神谛听着:
“……动不动,就说人家小资产阶级平均主义;其实,他自己倒真有点特殊主义。事事都只顾自己特殊化。对下面同志,身体好也罢,坏也罢,病也罢,死也罢,差不多漠不关心!”
“哼,到处乌鸦一般黑,我们底××同志还不也是这样!”
“说得好听!阶级友爱呀,什么呀——屁!好象连人对人的同情心都没有!平常见人装得笑嘻嘻,其实是皮笑肉不笑,肉笑心不笑。稍不如意,就瞪起眼睛,搭出首长架子来训人。”“大头子是这样,小头子也是这样。我们底科长,×××,对上是毕恭毕敬的,对我们,却是神气活现,好几次同志病了,他连看都不伸头看一下。可是,一次老鹰抓了他一只小鸡,你看他多么关心这件大事呀!以后每次看见老鹰飞来,他都嚎嚎的叫,扔土块去打它——自私自利的家伙!”
沉默了一下。我一方面佩服这位女同志口齿尖利,一方面惘然如有所失。
“害病的同志真太多了,想起来叫人难过。其实,害病,倒并不希望那类人来看你。他只能给你添难受。他底声音、表情、态度,都不使你感觉他对你有什么关怀,爱护。”
“我两年来换了三四个工作机关,那些首长以及科长、主任之类,真正关心干部爱护干部的,实在太少了。”
“是呀,一点也不错!他对别人没有一点爱,另人自然也一点不爱他。要是做群众工作,非垮台不可……。”
她们还继续低声兴奋地谈着。因为要分路,我就只听到这里为止。这段谈话也许有偏颇,有夸张,其中的“形象”也许没有太大的普遍性;但我们决不能否认它有镜子底作用。
我们生活里到底缺少什么呢?镜子里看罢。
(2)碰《碰壁》
在本报“青年之页”第二十期上,读到一位同志底标题为《碰壁》的文章,不禁有感。先抄两段原文:
“新从大后方来的一位中年朋友,看到延安青年忍不住些微拂意的事,牢骚满腹,到处发泄的情形,深以为不然的说:‘这算得什么!我们在外面不知碰了多少壁,受了多少气……’”
“他的话是对的。延安虽也有着令人生气的‘脸色’,和一些不能尽如人意的事物,可是在一个碰壁多少次,尝够人生冷暖的人看来,却是微乎其微,算不得什么的。至于在入世未深的青年,尤其是学生出身的,那就迥乎不同了。家庭和学校哺乳他们成人,爱和热向他们细语着人生,教他们描摹单纯和美丽的憧憬;现实的丑恶和冷淡于他们是陌生的,无怪乎他们一遇到小小的风浪就要叫嚷,感到从来未有过的不安。”
我不知道作者这位“中年朋友”是怎样的一个人,但我认为他底这种知足者长氏的人生哲学,不但不是“对的”,而是有害的。青年是可贵,在于他们纯洁,敏感,热情,勇敢,他们充满着生命底新锐的力。别人没有感觉的黑暗,他们先感觉;别人没有看到的肮脏,他们先看到;别人不愿说不敢说的话,他们大胆地说。因此,他们意见多一些,但不见得就是“牢骚”;他们的话或许说得不够四平八稳,但也不见得就是“叫嚷”。我们应该从这些所谓“骚”、“叫嚷”和“不安”的现象里,去探求那产生这些现象的问题底本质,合理地(注意:合理地!青年不见得总是“盲目的叫嚣”)消除这些现象底根源。说延安比“外面”好得多,教导青年不发“牢骚”,说延安的黑暗方面只是“些微拂意的事”, “算不得什么”,这丝毫不能解决问题。是的,延安比“外面”好得多,但延安可能而且必须更好一点。
当然,青年常表现不冷静,不沉着。这似乎是《碰壁》作者的主题。但青年如果真个个都“少年老成”起来,那世界该有多么寂寞呀!其实,延安青年已经够老成了,前文所引那两位女同志底“牢骚”,但是在错黑中用低沉的声音发出的。我们不但不应该讨厌这种“牢骚”,而且应该把它当作镜子照一照自己。
说延安“学生出身”的青年是“家庭和学校哺乳他们成人,爱和热向他们细语着人生……”我认为这多少有些主观主义。延安青年虽然绝大多数是“学生出身”,“入世未深”,没有“尝够人生冷暖”,但他们也绝大多数是从各种不同的痛苦斗争道路走到延安来的,过去的生活不见得有那样多的“爱和热”;相反他们倒是懂得了“恨和冷”,才到革命阵营里来追求 “爱和热”的。依《碰壁》作者底看法,仿佛延安青年都是娇生惯养,或许因为没有糖果吃就发起“牢骚”来。至于“丑恶和冷淡”,他们才到延安来追求“美丽和温暖”,他们才看到延安的“丑恶和冷淡”而“忍不住”要发“牢骚”,以期引起大家注意,把这“丑恶和冷淡”减至最小限度。
一九三八年冬天,我们党曾大规模检查工作,当时党中央号召同志们要“议论纷纷”,“意见不正确不正确都尽管提”,我希望这样的大检查再来一次,听听一般下层青年底“牢骚”。这对我们底工作一定有很大的好处。
这篇杂文发在一九四二年三月十三日《文艺》副刊第一○二期。届时《三八节有感》刚刚发表,丁玲已不再主编《文艺》副刊,但这篇稿子的这一部分,还是经她的手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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