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者按:本文作者是《北京之春》主編胡平的妻子,不久前獲准回中國探親。本文描述這次回國的觀感,反映中國十多年來的變化對她的同時代人的深刻影響。
● 作者和她的女兒,今年8月在北大未名湖畔留影。(王艾)
五月初,我得到政府许可,终于在十三年后又一次踏上了祖国的土地。我被允许停留三星期,不能会见亲友外任何敏感人物。
天气酷热,旅行还没有怎么开始,我已被晒得黝黑、疲乏;但为了让美国出生的女儿了解中国,仍不辞辛劳,天天带她穿梭在故宫、长城、颐和园当中。后来,看她在小学历史课堂上必须知道的部分已基本掌握,我便带她参观了北大。在一位朋友的帮助下,我们进到了如今门户深锁的北大党委礼堂。二十七年前,我先生在这儿举行了一次次竞选活动。他那些慷慨激昂、深刻有力的话语,也正是从这里,如狂风一般吹遍全国,并燃烧、照亮了一颗颗年轻的心。那时候,我是北师大一年级学生,曾顶着漫天大雪,汗流夹背地挤进人潮如涌的会场走道上,听过他的演讲。后来在海外,我听过很多次他的演说,但都觉得似乎不像二十七年前的那样印象深刻。这会儿,轻轻推开两扇深色紧紧关闭的门,往黑洞洞的里面小心窥探时,才蓦然发现这座记忆中人声鼎沸、气派宏伟的礼堂竟是那样陈旧、黢黑、狭小。
“怎么那个礼堂显得那么小啊?”回美国后,我这样问过先生。
“是啊,是不大呀。”先生一边写作,一边漫不经意地回答说。
在纽约时,我已经了解,国内这些年变化很大,城市、商店,人们的思想、感情都不再似当年。
街道变得十分漂亮,一座座高楼,一道道玫瑰盛开的街心花园;餐厅、饭店修建得古典、雅致;饭菜更是难以想象的地道、精美、考究。
人也非常亲切。一阵欢天喜地的尖叫声使时光霎时回转,驱散走了心中所有的疑虑和生疏;只是开始交谈,才感到相隔万水千山。
和朋友、大哥的見面
一天,刚回宾馆,一位老朋友来看我。她现在相当成功,除了教书,更身兼一个官职,眉宇间不觉流露出一种满足和自信。我邀她共餐。在灯火通明,布置得豪华、讲究,锃光发亮的餐厅里,我们聊着年轻时的故事。当然,话题最后落到了我们如今不同的处境。她豪爽地笑着说:年龄大了,心情也变了,什么都不想了;现在,只想把自己的身体弄好,一家人日子过好,活得高兴、快乐,就行了;从前的那些追求、理想,已经完全不理会了。末了,她还善意地奉劝我:
“不要想太多的事儿!人生这么短;对酒当歌,得过且过!怎么还不也就是这一辈子,管那么多别人的事儿干吗呢,让自己那么辛苦!我们一家人天天就这么高高兴兴地过,挺好的!”
我凝视着她,震惊得一时说不出话。
沉默了片刻,我才镇定住自己,然后,望着前方,嘴唇颤抖着,一个字一个字地缓缓说道:“正因为短,人生才应该严肃。….而且,使我们不能那样过的,…….不过是…….良心!”
我断断续续,艰难、干涩地说完这些话后,一直不敢看她的脸。我知道自己太冲动,刚下飞机就说出这样伤人的话。然而我又无名地不想收回这些话。隐隐地,我不想让她感到,她是对的。
朋友自然非常尴尬,但到底已经这个年龄,于是,对我嘿然一笑,默默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我的大哥专程赶来见我。1964年,在还是一个高中生时,他就因书写文章抨击时政遭批斗,并被家里匆匆忙忙地送到了偏僻农村。他在那儿安家落户、结婚生子。我们很少见面。因此,当我穿过鱼池假山,上下楼梯,看见一个穿一件劣质廉价黑色西装,又瘦又小,弯腰坐在一张明亮光洁的小圆桌前的老头时,不禁吃了一惊。
“哥!”我犹豫一下,叫他道。
他显然也十分吃惊,迟疑、困惑地看看我,好一会儿,才笑了出来。
“哦,你怎么,怎么变了!”他说。
我和大哥相处得并不愉快。几天里,他一再沉默着,心事重重,唉声叹气,不时还用一种悲伤、痛心的目光瞟我一眼。
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了。
“哎,我说!”刚吃过午饭,我们正在休息,大哥把头仰靠在椅子上,突然语气激愤地对我大声说,“你也看看你自己,怎么在海外把日子过成这样子了!你怎么苍老憔悴成了这般模样,简直不像你了!”
我连忙迅速回忆了一下这些年在海外的日子,真的都是在风风雨雨、忙忙碌碌、孤独寂寞中过去的。
看看大哥,我无奈地地笑了笑,回答说:
“你最后一次见我,我是二十几岁。你怎么能指望,我还会像当年的样子?”
“但是你也老得太过分了!”
“啊,是吗?这我可没办法。”
“什么没办法?我看别的人从海外回来也还都精精神神的!”
“哥!”我顿时火了,提高嗓音向他嚷嚷道。“你知道的,我不是在海外享福,我是在跟先生流亡!”
“对!我就是在说你的这个流亡!你究竟值不值得嘛!”
话到这儿,俩人都忽然打住。我们彼此沉默、生气地看对方一眼,明白不能再说下去了。
我还见到了一位昔日的“仰慕者”。他曾是一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很喜欢我写的东西;现在,已经是一个微微发胖,额角光亮,颇为镇定、稳重的中年人。我们彼此询问了家庭、孩子的情况,话题一转,他问起我的写作。我告诉他自己已经多年辍笔,忙于生存、家务了。
“海外生活还是蛮难的。不过也许什么时候,我会再拿起笔,”我试图安慰他。
不料他却潇洒、轻淡地一甩头发,微笑着说:“无所谓呵!现在都变了,不是那些年头了!你可能还不大了解,现在人都不怎么读书了。那些发表的东西,几乎没什么人看的!”
“那人们都整天忙什么呢?”
“嗨,瞎穷过日子呗!”
我发现,在餐桌上,几乎每一个人,十几岁的、几十岁的,都会怀着满腔热情和无限憧憬谈论作生意赚钱;言语中显示的坚定不移、勇敢顽强、不惧挫折、屡败屡战精神,令我时常惊疑不解、望而生畏。或者,侃侃而谈藉各种机会,去一些稀奇古怪、闻所未闻的地方旅游,走遍新疆、云南、西藏,高山、森林、沙漠。一些从前木讷老实的人,讲起就餐礼仪、主宾位置、敬酒姿势、赏罚量刑精明嘹亮、如数家珍。还有人一副踌躇志满、高瞻远瞩的神气,对自己的官位前程精打细算、铢锱计较;一分不让,一分也不多取,世故圆滑、融汇贯通得让我瞠目结舌、大开眼界。然而,无论何时,只要我提起读书,提起理想、人生这类八十年代的话题;或是我先生、他的事业、一些事件的真相等,这些正神采飞扬的人一定都突然陷入一阵沉默,嘴唇紧闭、默然不响,犹如受过最好的军事训练一般动作整齐。
“怎么,是不想听,还是不敢听啊?”有一次,我故意大声问。
年轻些的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抱歉而惶恐地瞥我一眼,赶紧又再低下脸。年龄大点的依然正襟危坐,一脸漠然,仿佛不曾听见我刚才的话;只在不期遇上我两道疑惑不解、期待回答的目光后,才勉强、尴尬地笑一笑,意义不明地耸耸肩膀,算是做了回答。
在兵馬俑,遊峨嵋山
一天,我们顶着烈日参观西安兵马俑,看到环境优美的展览馆旁一个小广场上,高高耸立着一座威风凛凛、气势雄伟的石雕像。我记得,从前这里没有这样一座雕像。
“这时谁的雕像?”我问说。
“秦始皇!”人们几乎异口同声、高高兴兴回答我,微笑中带着宽容,仿佛原谅我久未归国的陌生。
“为什么?”
人们又一齐笑了:“这不是秦俑馆嘛!”
“这我当然知道!可是!…….”
我怀着异常的惊讶,默默注视着刺目阳光下,这座高大、粗糙,被刻意赋予了一种恢宏气势的石像,心里突然泛起一股强烈而无法遏制的震惊和愤怒。秦始皇,是谁胆敢把这个臭名昭著、惨酷暴虐的暴君这样高高耸起?一个在阳光下这样巍然屹立的秦始皇的形象,又该会在普通民众的心中引起怎样的恐惧和梦魇?而一个罔顾孟姜女那悲哀、凄惨的哭声,高声赞颂醉心权力和丰功伟业的暴君的民族,又是一个怎样畸形、懦弱、卑下的民族?!
然而,四下望望,发现身旁一个个亲友都正浑然不觉、快快活活地笑着聊着。我禁不住倒抽了一口气,觉得一股血直往头上喷涌,心却冰寒发凉、瑟瑟颤抖。
游峨眉山的时候,我们被满山遍野盛开的杜鹃花深深吸引,不断发出一阵阵欢呼。但好容易上到山顶,却看到原以为苍翠险峻的山顶,竟被铲得平平整整。在一大片光秃秃青灰色水泥地上,矗立着一座高耸入云、俗不可耐、金光亮甲、造型平庸的巨形佛像。我顿时觉得一阵头晕,正要掉头下山,迎面遇着几个肤色黝黑、满脸灰土、衣服破旧,背驼着一只大背篓的青年人。一时兴起,我问他们这是在背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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