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争会越开越热烈,原来恶神蔡干事走了进来,为挣表现大家抢着举手争取发言。一位争到发言的年轻人怒不可遏地道::“刘同学思想极端反动,仇视党的粮食统购统销政策,前天多吃了一瓢,昨天又去混。还说麦麸饭吃下拉不出屎,意思是说政府不人道,大家说这是不是继续向党进攻?”
“是!”百十号人一齐回应,吼声震得担梁上的老尘土往下掉。那个身彪体健大个头的教师,仍不停地用双手拍打自己的左右脸颊,痛悔似的叫喊:“我有罪!我有罪!我反党反人民,反对粮食统购统销,有罪、有罪……”
我看着听着,一是难受,一是不可理解。难受,右派斗右派,不是“煮豆燃豆萁”么?不可理解,为什么要去抢饭?石室中学成都名牌中学,杜甫有诗云“文翁翻教授,不可倚先贤”,这是近千年文化宝地的老师呀!
开罢斗争会正是吃晚饭时间,一声哨响大家蜂涌而出,在集合时还有个二十多人的女子队。其中两人好面熟,稍一追忆记上心来:那个胖胖的年约二十八九的女人姓钟,是大科甲巷糊纸匣盒钟大娘的女儿。钟家在街坊的形像中有点不正道,风流韵事挺多,妈偷汉子,女儿当“货儿子”(成都话私妓),良莠不齐,竟是“同学”了?另一个身材苗条娟秀似花,脸儿圆润的姑娘不就是四圣祠医院(现名成都市第二人民医院)住院部的护士陈茜茜吗?1951年12月我患鼻炎去住过半月医院故认识,当时对我不错,有点爱慕之情,但身分各异未有发展,怎么她也来了,难道也是右派?后一打听真是个右派,原因不知何故,心里不竟怜惜。吃饭分小组排成四行,人人一碗无油无味的炒莲花白,各人再捧着碗依次去到黄桶边盛饭。打饭是值日同学,手里拿看把铁匀,见人一铁匀。饭是黄黄的黑稠稠的近似古月胡(成都有名的甜食店)的三合泥(芝麻豆面糯米加油合制而成),我心里嘀咕:收容站生活可以嘛,能吃三合泥?可当“三合泥”盛在我碗里还未进口,一股霉臭味就冲人发呕。我用筷子轻轻拨点放进口里,什么东西啊?原来是变质的麦麸面,又粗又涩满口钻,这捞什籽还要抢呀,喂猪都不吃的东西。我发呆似地拔弄着实在无法吃下去,站在不远的刘组长笑嘻嘻走过来说:“晓枫,嘿嘿!吃不下吗?嘿嘿!我才来也是这样,嘿嘿!吃不下倒给我好了,我帮忙,嘿嘿!”我设有犹豫,慷慨地全倾倒给了他,只把那碗无油无盐莲花白勉强吃下肚里。
晚上九点睡觉前,分小组去收容站院后厕所解便。厕所是临挖的几个大土坑,四周是堵泥已高墙,墙上站着持抢的解放軍警卫,来去走动十二万分警惕,比当年我们看守反革命还严格十倍。我设有上厕所站在外面通空气,只听得厕所里面的人啊哟连天地叫个不停。我不知何故,轻声问李必登:“他们叫什么?”李必登极其小声说:“麦麸面吸水,吃下去拉不出大便,要用指头抠,才能把硬如石头的大便抠出来。患有痣疮的人拉不出硬挣,挣得一屁股血,所以疼得叫。”
我听后心里一阵紧张,李必登即忙安慰我道:“晓枫,不要担心,到了农场就好了。听说农场三顿大米饭尽肚皮装。”旁边一位姓王的工程师挿言道:“我看不可能,粮食定量供应全国一盘棋。”
李必登改口道:“不论怎样,总不会再吃这臭麦麸面,纵然不尽肚子装总是米嘛!我想至少能吃饱,不然怎么干活?”
王工程师笑笑不再争论,好像喉管里在说:“小伙子,到了农场就知道了。”
是夜我失眠翻去覆来睡不着,尿臭味老冲着鼻孔,一天之变,一墙之隔,竟是两个世界?我无声起坐拥被沉思,忽然心血来潮掏出笔日本写道:
大小老右相聚会, 谁人不是才气横? 麦麸填肚装不饱, 马桶冲鼻臭难闻。 同学相互自查罪, 来去厕所先报名。 低眉垂头一囚犯, 警威枪寒敢有声!
写完看了几遍深感不妥,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不又是攻击诬蔑么?想撕去,又舍不得,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竟牢牢记在心里。但我觉得不到一天时间,自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疑神疑鬼,胆怯怕事,好像有不少无形的眼晴,在死死地盯着我,看着我似地。劳教可怕的劳教,无法无天的劳教,残酷饥饿的劳教,把人变成鬼、变成野兽的劳教!我所经历过的两个劳教场所,一,四川峩边县沙坪农场近一万名劳教人员,饿死的不少于五千人,其中百分之七十是右派;省公厅“415”劳教筑路支修,从1958年4月15日成立,到1972年撤销,上万人的筑路大军,生还者不足一半。幸存归果的难友黄强,在悼老右诗中写道:
“少年望北斗, 壮岁作楚囚。 笑傲南冠几多秋? 岁月水东流。 人非物依旧 , 青冢恨悠悠 。 泪洒[空吟闻笛赋] , 日暮风雨愁。”
1957年12月26日这一天,是我忘不了的一天,也是全中国人.民不能忘的一天。这一天是我的撒旦日,又是“伟人”出生日,大家应该“庆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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