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色
这些日子,我总是听见一个声音,不仅仅是苦难中的我的藏人同胞的声音,但同样也是拷问我内心的声音。我听见这个声音,是因为我认可这个声音,它来源于我青春时节的偶像、后来渐渐忘却的意大利女子法拉奇,她是具有新闻道德的记者,她曾在2001年的一个特殊的时候说:“在这些时刻,如果我们保持沉默,那将是一个错误,而言说却是一种义务。”
从3月10日起,从拉萨乃至西藏各地传来一个个揪心的消息起,我就听见了这个声音,但我陷入沉默之中。我一直沉默着,沉默了许多天,不是因为别的,比如日渐逼近的危险,在一个中午明确地出现,说着北京话的警察很和气地宣布我不能出门。不是因为怕他怕他的单位怕这个国家,而是太多、太多的百感交集,堵塞了喉管充满了大脑僵硬了敲打键盘的手。我对一个焦急问候的远方友人说:“这些天……巨大的痛苦,还有某种幻灭的感觉……我无法言说……就像一个歌手突然失声……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巨大的悲愤和挣扎……”就像一个歌手突然失声,原因在于内心的幻灭和挣扎。幻灭来自于我们身在的这个国家,更来自于我们需要相处的这个国家的大多数人。但幻灭不等于厌世,也不等于由此滋生对抗的勇气,所以还会在内心挣扎。
有个深夜,远在拉萨的年轻友人低声地说:其实我们很懦弱;虽然我们常常把“民族”、“西藏”放在嘴上,可当大难临头时,往往是底层的百姓不顾一切地走在最前面,比我们勇敢多了。是的,当那么多人发出内心积怨已久的声音,还有更多的人躲在一旁沉默着。我也沉默着,但我知道我不能沉默,因为言说是我的义务。对于写作伊始就书写西藏而且是用藏人的身份书写西藏的我来说,如果在这样的时刻保持沉默,不但是错误更是无比的可耻!我听到许多人被捕的消息,其中有我的朋友;我听到寺院被围困的消息,里面有我的朋友;我更担忧那些散落在多卫康各地的许多朋友,这时候音讯全无,令我忧心如焚。事实上,所有正在苦难中的人都是我的朋友、我的亲人,我怎不忧心如焚?!
一直以来,我渐渐明晰并坚持的写作理念是:写作即祈祷;写作即游历;写作即见证。此时此刻,写作更须担当见证的使命。此时此刻,且让我先记录,这也算是打破沉默进行言说的一种方式,为此我在我的博客上,用大事记的形式从3月10日那天写起,记录每天发生在多卫康大地上的血与泪,尽可能地记录这一切,但这远远不够,这不是真正的言说。因为直到今天,西藏的苦难还在继续;直到今天,为求自保,为求自身更大好处,古往今来在人类历史上反复出现过的出卖与背叛,而今在拉萨、在其他藏地、在中国内地有藏人的地方,正不停地上演。也正因为如此,真正的言说,有待许许多多的人都来发声。只有如此,真相才会留在历史上。
2008-4-2,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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