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江琳
一九五九年以来,藏人一直没有中断过逃亡,即使在文革最惨烈的时期,也有藏人冒着生命危险翻越喜马拉雅山出走印度。根据联合国难民署的数据,从一九九三年以来,平均每年有二千五百到三千名难民到达联合国难民署设立在尼泊尔加德满都的西藏难民接待中心。这个数字不包括到达尼泊尔之后自行投亲靠友,未经难民中心援助的藏人。在此期间,西藏并未发生战争或者饥荒,每年却仍然有大量藏人出走,这一现象的背后,必定有某种原因。
无可否认,西藏自治区多年来得到中央政府大量财政补贴。王力雄先生在“写一篇藏人的[白皮书]”一文里,引用了中国国务院新闻办公室二○○四年五月发表的《西藏的民族区域自治》白皮书中的一些数据,这些数据包括西藏自治区的基本建设,医疗,教育(包括藏语教育),宗教等方面的成就。这组数据显示,西藏自治区成立以来,中国政府在西藏投入了大笔资金。从汉人的角度来看,藏人能享受汉人享受不到的种种优惠,却无感激之心,汉人对此不免愤慨,所以网上对拉萨事件颇有“白眼狼”一类的指责。
问题究竟在哪里?在中国境内,长久以来我们听不到藏人的声音。为了对西藏问题有更全面的了解,二○○七年十月,我去了一趟印度,在包括达兰萨拉在内的三个主要西藏难民定居点进行田野考察。我要寻找的是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们为什么离开西藏?•“西藏”的概念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开始关心西藏问题。但是,从许多评论来看,汉藏民族在“西藏”这个概念上有很大的认知差异。对汉人来说,“西藏”指的是一九六五年九月一日成立的“西藏自治区”;而对藏人来说,“西藏”是一个整体,虽然康区和安多不在西藏自治区的版图之内,可是对于生活在那些地区的藏人来说,这一行政区划并不改变他们的民族和文化认同。这也是“大西藏”概念的来源。
这个认知差异对“西藏问题”有什么样的影响呢?中国政府对“西藏”的投资,是对“西藏自治区”的投资,并不是对整个藏人居住区,即“大西藏”的投资。其中的一些投资对居住在其他省份的藏人有间接的好处,比方说青藏公路为自治区之外藏人区的交通带来了方便。交通改善不止是便利了藏人前往拉萨朝圣,当然还有经济效益。但是,政府对西藏自治区的医疗和教育的投入,却并不能让自治区之外的藏人受益。根据《西藏的民族区域自治》白皮书提供的数据:“近四十年间,西藏自治区财政支出共875.86亿元,其中94.9%来自中央补贴。”这些补贴是给西藏自治区的,即使藏人从中受益,也是西藏自治区版图内的藏人受益,与青海,四川,甘肃和云南的藏人无关。西藏自治区版图内的西藏人口约为全部藏族人口的一半,因此,把中国政府提供给西藏自治区的财政资助理解为给全体藏人的资助,那是不符合事实的。
这个认知差异的另一个影响,是使大家忽略西藏自治区之外,人口约占藏族人口50%的藏人生存状况。而这些地区的藏人恰恰是流亡藏人的主体。根据联合国难民署西藏难民接待中心的数据,西藏难民总数的四分之三来自康区和安多,也就是说,绝大多数的难民来自西藏自治区以外的地区。我在印度西藏难民营的田野工作也证实了这一点。我的访谈完全是随机进行的,既没有事先约定,也没有刻意选择或者针对某个人群,但是,接受我采访的藏人绝大多数来自四川和青海。•流亡藏人的构成 根据联合国难民署的统计数字,一九九三年到二○○六年,经过尼泊尔西藏难民接待中心的藏人共33,343名。需要说明的是,并不是所有的出走藏人都符合联合国《一九五一年关于难民地位的公约》中“难民”的定义而被统计在内。比方说,每年到达尼泊尔的藏人中,有一些朝圣者。这些人在朝圣结束后,有些会在尼泊尔或者印度短暂停留,另有相当部分会返回家乡。当然,也有一些人是以朝圣的名义取得护照,以便合法出境的流亡者。
出走的藏人是什么人?他们原先从事什么职业?从以下数据中,我们可以找到一些线索,这些线索也许能够帮助我们更全面地理解西藏问题。
表I:到达尼泊尔西藏难民接待中心的藏人职业分类(1993-2002)
职业 人数 百分比 牧民 1382 6.2% 尼姑 863 3.9% 喇嘛 9075 40.9% 农民 4725 21.3% 失业者 222 1% 学生 2765 12.4% 失学儿童 1902 8.6% 其他 1269 5.7% 总数: 22203 100%
注::一九九三年只有接待藏人的总数,没有职业数据,这个十年数据是根据难民接待中心提供的一九九二至二○○二年职业数据推算得出。
从以上数据可以看出,这十年里出走藏人中占比例最大的是两组人群:
1.喇嘛/尼姑。这个人群总数是9,938人,占全部出走人数的44.8%。 2.学生/失学儿童,这个人群的总数是4,767,占全部出走人数的21%。表II:到达尼泊尔西藏难民接待中心的藏人职业分类(2003-2006) 职业 人数 百分比 宗教人士 5013 45% 儿童/学生 3342 30% 农民 2228 20% 牧民/失业者557 5% 总数 11140 100%
注:二○○三年十二月内大量藏人到达尼泊尔难民接待中心,接待中心只有总数,没有精确的职业分类数字。根据抽样调查,职业分类与上一年基本相同。
从表II提供的数据来看,从二○○三到二○○六的四年中,出走藏人的总数几乎相当于前10年总数的一半,也就是说,这四年中的出走人数增加了很多。这个现象可以从不同角度解读。由于我所掌握的资料有限,对最近几年来藏人出走人数增加这一现象,有待进一步研究,我不想轻易做出结论。
比较这两组数据,可以看到,从一九九三年到二○○六年这十四年间,出走的藏人中,人数最多的是僧尼和儿童/学生。其中僧尼的百分比基本没有变化,但是学生与儿童的百分比从表I的21%增加到表II的30%。
从以上数据可以得出一个结论:藏人出走与宗教和教育方面的因素有关。
•西藏自治区与西藏流亡社区教育状况比较 宗教和教育,是中央政府和西藏流亡政府争执的焦点之一。可是,为什么僧尼和儿童出走的比例如此之大?以这一现象为切入点,或许能帮助我们从更加实际的角度来理解藏人的状况和愿望。
由于汉藏两方对“西藏”这个包含了文化,民族,宗教和地域的概念理解不同,中国政府提供的数据只限于“小西藏”,即西藏自治区,并不包括生活在西南各省的藏人聚居区。而西藏自治区的教育状况一向是被当作中央政府管理西藏的主要成就之一。把西藏自治区的教育状况与在印度的西藏流亡政府管理之下的流亡社区教育状况加以比较,应该有助于我们理解,为什么近年来,每年出走印度的藏人中,有高达30%的儿童和学生。
《西藏的民族区域自治》白皮书中指出:“到二○○三年底,西藏有学校1011所,教学点2020个,在校学生45.34万人,小学入学率达91.8%;文盲率30%以下。中央政府在内地21个省市建立西藏班(校),为西藏培养大中专毕业生近万人。”
根据“中国人口信息网”在“西藏人口概况”一文中提供的资料,截止二○○三年底,西藏自治区总人口为270.17万人,其中藏族人口250.72万人。也就是说,到二○○三年底,西藏自治区每百人有19.5人为学生,每2,294人有一所学校。
流亡社区的教育状况是怎样的呢?境外流亡藏人的总数是13万左右,其中在印度,尼泊尔,不丹的流亡藏人为12万左右。根据达赖喇嘛基金会提供的数字,流亡社区共有87所学校,其中有40所小学,24所初中和21所高中和大学,在校学生超过2万7千人,教师近2千名。流亡社会学龄人口入学率达到99%。根据这个数据,流亡藏人每百人中有22个学生。每1,380人有一所学校。从1960年3月,流亡政府在印度北方的穆苏里建立第一所学校开始,不到五十年的时间内,在流亡中取得这样的成果,这是相当令人印象深刻的。
《西藏的民族区域自治》白皮书中还提到,西藏自治区的教育是以藏语文为主的双语教育。这里的“双语”指的是汉语和藏语这两种语言。中国的高考必须考英语,对于想要获得高等教育的藏族学生来说,除了汉语和藏语,还必须学习第三种语言。流亡社区的学校也采用双语教育,不过是藏语和英语这两种语言。
相比之下,流亡社区的教育还有几个特点:
1.对来自境内藏区的学生实行免费教育。从八十年代以来,流亡藏人根据自己的财力向学校缴纳一定数目的学费,但来自国内藏区的流亡儿童和孤儿则是完全免费的。 2.西藏儿童村附带小学,学生们穿统一校服,来自藏区的儿童不仅可以免费读书,校服和日常生活开支也是免费的。 3.流亡社区的学校六年级以下是完全藏语教学,六年级以上开始藏英文双语教学,为学生们未来报考印度和欧美高等学校做准备。 4.流亡社区的教育理念是现代教育和传统教育结合,学生们在接受现代教育,学习英语,数学,科学等课程之外,也有机会学习西藏传统文化,如西藏历史,民间故事,诗歌,史诗,音乐舞蹈,宗教等。 5.小学毕业后,学生们离开儿童村,进入寄宿中学。初中毕业后,学生们可以升高中,也可以到职业学校去接受职业训练。高中毕业之后,如果考上大学,流亡政府教育部会为无力缴纳学费的学生们提供数目不等的奖学金。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流亡社区除了经过印度教育部认证的普通学校之外,还有多所寺庙办的学校。这些学校不仅有经学院,还有为年幼喇嘛办的学校。以印度南方色拉寺的杰扎仓为例。色拉寺杰扎仓共有三千多名喇嘛,拥有两所学校,一所是初级学校,另一所是经学院,相当于宗教大学。喇嘛们进入经学院之前,必须先在初级学校接受相当于普通学校十二年级的基本教育,课程包括英语,藏语,数学,艺术等,还有一年汉语和一年印第语。我参观过这所初级学校。学生全是喇嘛,教师有出家人,也有在家人。我请一位八年级的学生给我看他的英语课本,里面的课文没有宗教内容,而是印度学校的同等教材。也就是说,如果一个藏人孩子从小出家,在印度色拉寺长大,但是日后决定不进入经学院深造,而是选择还俗的话,他并不会因为从小出家而失去受基本教育的机会。
对于家境贫寒的藏人来说,在流亡社区可以得到免费教育,不必学三种语言,而且将来还有在印度和欧美大学里深造的可能性,其吸引力不言而喻。
•西藏自治区与西藏流亡社区宗教状况比较
藏传佛教是藏文化的基础。传统上,通过各教派的大寺院自办经学院来培养僧尼,是藏传佛教的主要传承方式之一。年轻僧侣们必须在经学院学习多年,才能继承本派的精髓,成为合格的精神导师,教导下一代僧侣。且不说经济来源,要办经学院,一所寺庙里得有相当人数的僧侣才有可能。
关于西藏自治区的宗教状况,《西藏的民族区域自治》白皮书是这样说的:“(政府)投资数亿元修复寺庙,维修了布达拉宫、罗布林卡、萨迦寺等;进行了宗教典籍的收集、整理和出版、研究的浩大工程;目前西藏自治区共有1700多处藏传佛教活动场所,住寺僧尼约4.6万人。”
西藏的主要寺庙大多在“平叛”,“文革”以及历次运动中遭到严重毁坏,投资“修复”寺庙实质上等同于“赔偿”。所以,修复寺庙可以作为政绩,但藏人并不一定为此感恩,这是可以理解的。根据“白皮书”提供的数据,拥有250.72万藏人的西藏自治区,有4.6万名僧尼,占总人口的1.8%。这些僧尼住在1700多处藏传佛教活动场所里,平均每个“藏传佛教宗教活动场所”有27名僧侣。这些“宗教活动场所”如果单指寺庙的话,西藏自治区内的一些大寺庙,比如拉萨的大昭寺,有几百名僧侣,那么,其他一些寺庙必然僧侣人数很少。一所寺院即使有几百名僧侣,也很难有能力开办高水平的经学院。
根据西藏流亡政府宗教文化部提供的数据:“目前不仅在印度、尼泊尔和不丹重建了包括西藏各教派的寺院二百余座,其中哲蚌寺、色拉寺各自都有三、四千名僧侣,而且还在世界各国建立了一些寺院和一千余个宗教组织。”藏传佛教各教派在流亡社区都有自己的经学院,这些经学院不仅吸引来自藏区的学僧,也吸引来自世界各国和地区的僧侣。我在达兰萨拉大昭寺,就看到辩经的僧侣中有来自以色列,韩国,日本,台湾等地的僧尼。在达兰萨拉,我采访了流亡政府宗教文化部秘书长茨仁顿珠先生。他向我介绍说,目前流亡社区在印度,尼泊尔和不丹有223座寺庙,共有三万左右僧尼,平均每所寺院有135名僧侣。从境内来的僧尼,以及打算来流亡社区寺庙出家的年青人,流亡政府会根据他们的意愿送到适当的寺院。在寺院里,根据各人不同的程度,开始接受普通教育和宗教教育。为了让他们能够安心学习,宗教文化部会为来自藏区的僧尼提供15年的经济援助。十五年后,如果他们愿意留下来,他们通常必须自己设法寻找经济资助,有时候会有国外资助,有时候寺院会继续资助他们。在流亡社区学习的僧尼,约有一半左右会回到中国境内的藏区,致力于下一代僧侣的教育和藏传佛教的传承。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藏传佛教的中心已经转移到了境外。不仅四大教派的法王都在境外,高水平的经学院也都在境外。因此,每年出走印度的藏人中,有高达45%是僧侣,而且这个比例一直保持10多年不变。我所采访过的流亡藏人中,凡是最近十几年出境的人,问起他们离开西藏的原因,几乎都把来到达兰萨拉朝见达赖喇嘛当作一个重要原因。
以上的比较是流亡社区与西藏自治区的比较。考虑到十年来,流亡藏人绝大多数来自西藏自治区之外的康区和安多,那些地区藏人在宗教和教育方面的状况,应该不会比西藏自治区更好。
根据以上分析,如果中国政府能够在包括康区和安多的藏人社区制定更加宽松的宗教政策,减少对僧侣人数和藏人精神生活的限制,并且加大教育投资,使更多的藏民儿童能够接受藏人所期望的基本教育,不失为汉藏和解的第一步。
注:资料来源:
1.《西藏的民族区域自治》,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新闻办公http://news.xinhuanet.com/zhengfu/2004-05/24/content_1487517.htm 2.“危险的翻越:影响西藏难民逃亡的因素”。国际支援西藏委员会年度报告(2001-2006)Dangerous Crossing: Conditions Impacting the Flight of Tibetan Refugees. http://www.savetibet.org/campaigns/refugees/index.php 3.达赖喇嘛西藏宗教基金会资讯网http://www.tibet.org.tw/about.ph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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