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奎德
一、“钝刀割肉”
这是一个人。
他走了,2008年8月3日。
每当我凝视他的照片,只看到两样东西:一是深邃的双眼,二是高凸宽阔的额头。其他的,全都消失,隐退不见了。那眼睛,锋利如箭,直击你心,刺入你的灵魂。使你赤裸裸,无所逃遁于天地之间。而那额头,不由不令人想起俄罗斯那广袤无边冰雪覆盖的原野。
是的,看起来,这人确实有点神经质。不,是“精神病”。
其实,他就是精神本身。他就是灵魂本身。那一具肉身,是多余的。
他,就是亚历山大•伊萨耶维奇•索尔仁尼琴。
他的著作,曾在中国知识圈激起波澜。在那圈子里,人们称他为“索兄”、“深水鱼”。
索尔仁尼琴的去世,勾起我遥远的回忆,浮现出读他书的那些日日夜夜:黑屋里,一盏小灯,那些爬行在《癌症病房》、《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古拉格群岛》里的一字字,一句句,一行行,它们由清晰而逐渐变得模糊起来,……涕泗流涟。
每当我读索尔仁尼琴,就如读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常常痛彻心肺,读不下去,正像在用钝刀子在一块块地割自己身上的肉,撕裂似的痛,痛得自己不得不几次放下书本。但又无法抗拒诱惑,马上又再次翻开。正像一个吸鸦片上瘾的烟鬼,丢弃不开;正像一个受虐狂,越痛楚越想被虐待。于是,再次操起钝刀,割下去,割下去……。
那是一种精神酷刑。同时,也是一种精神再生。
索兄,服了你,你这条深水鱼!
如今,举世已无索仁兄。夫复何言?
二、关于“判决”的比赛
让我们来回望一下1945年他被投入古拉格时的情势。索尔仁尼琴所遭遇的,是一个全新的史无前例的社会,人类历史上,还未曾有任何社会被谎言与暴力如此全面彻底地浸透和包裹。它是如此严密庞大固若金汤,几乎人人都对之顶礼膜拜。从东方到西方,从下层到上层,不少知识精英都在赞颂这一人类生存的崭新模式。索兄本人,在被捕前,也被它浸泡,对之服膺。因此,欲洞穿真相,需要有一双独特的全新的眼睛,去透视,去捕捉,去思索,去解剖。如此“新世界”,这座大监狱!而新世界的极致,正是古拉格群岛。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
索尔仁尼琴应运而出。他在神圣性的召唤下,同那庞大的帝国,举行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比赛。那是一场关于“判决”的比赛。
虽然,那个庞然大物的“坚不可摧”的古拉格,判了索兄八年徒刑。而索兄,却判了它死刑。
索尔仁尼琴用笔,为红色帝国撰写了判决书。判决书的标题是:《古拉格群岛》。
他赢了。
人或问,他是靠什么获胜的?在诺奖获奖演说中,他谈到了俄罗斯的“严酷的民族经验:一句真话能比整个世界的分量还重。”
这是他获胜的利器。是俄罗斯严酷的民族经验铸成的伟大文学香火,倔犟地在他心中燃烧,使他在这场不对称的比赛中,最终获胜。
面对共产主义运动,索尔仁尼琴是最有资格声称“眼见它楼起了,眼见它楼塌了”的人。他,无愧为伟大的见证者和掘墓人。
三、内省型的精神向度
不过,笔者本人对索尔仁尼琴,却另有更为刻骨铭心的阅读印象。那就是,索尔仁尼琴最为核心的特征,那极富宗教色彩的“内省”,那种自我批判的深度。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自我怀疑,自我审视,自我拷问,甚至自我虐待。
譬如,很多人注意到了,在《古拉格群岛》中,索尔仁尼琴同俄国和德国的非军官囚犯一起被押途中,他不屑于提自己的箱子,而一定要让德国人和其他俄国兵提箱子的故事。他后来对此事的灵魂拷问,他的坦诚自白,他的自虐式的鞭笞—— “我自以为具有无私的自我牺牲精神。然而却是一个完全培养好了的刽子手。……”读过这些撼动人心的内省,我听到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精神回响,是卢梭《忏悔录》式的心灵颤抖。这一传统中常常自然迸发出来的句式是:我是谁,何以有资格在精神上凌越他人?倘若我处在那个位置,我会怎么办?我的表现是否会比这个千夫所指的人好一点?
这显然同他的东正教信仰有关,广义地说,与宗教感有关。
我遇到过很多极其聪明的中国才子,才智过人,言辞犀利,横扫千军。但是,几乎都有一个共同特点:他们的才智永远是向外的,对准他人的。他们的炮筒,总是凌厉的指向外界,却从来没有想过,调转方向,对准自己。他们似乎天生就不可能提出一个反躬自责、设身处地的问题,似乎天生就缺乏这一精神向度。
然而,这一精神向度是极其关键的。在我看来,内省的精神与能力,自我批判的心智类型,是知识分子最为本质的特征,是其“核”。缺乏这种精神向度者,谈何知识分子?缺乏这种精神向度的国家,谈何自我救赎?
诚然,人们可能不屑索尔仁尼琴那极其浓烈的泛斯拉夫主义。这一精神遗产,可能对粘合一个现代全球性社会不是正面资产。然而,就它对个人精神深度的拓展而言,这一遗产已经并将必定对人类作出无与伦比的贡献。按传承脉络而言,索尔仁尼琴属于普希金、莱蒙托夫、屠格列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柴可夫斯基、列宾、别尔嘉耶夫、斯特拉文斯基、拉赫马尼诺夫、普宁、肖斯塔科维奇……为代表的群星璀璨的俄罗斯(十八—二十世纪)精神谱系。这是一个人类精神史上最赋有内省特质的极具深度的精神谱系。我们所有人都受惠于它,人类的精致文化,在极其关键的核心处,受惠于这一超凡脱俗的精神谱系。
毋庸置疑,索尔仁尼琴是属于二十世纪的。无论他晚年的某些有关社会与政治的观念是如何不合时宜,但他的磅礴辉煌的历史性贡献已经摆在那里了,无人能撼。
二十一世纪,对他来说,已经有点陌生,已经不堪重负了。他退出舞台,正当其时。
很多年很多世纪会过去。我们当下纷纷扰扰的许多人与事,也都将灰飞烟灭。然而,当后世子孙们谈及二十世纪时,索尔仁尼琴的名字是绕不过去的。同时,他的真率与内省气质,也将永远是令人动容的。
因为,从“人”这个字的完整意义来看,这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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