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家伟
最近重庆医科大学党委副书记雷寒先生,不知是那根神经"短了路",一拍脑门,甩出教育经费300万元,造了一个连底座高达37.4公尺的大石像。据说5公里内都可以看得见。单是它的一支脚的脚背面积就达3平方米可坐6个人。我开初还满以为是雷寒先生要皈依佛门了,于是斥巨资造一"重庆大佛"一来劝人向善,二来好与乐山大佛媲美,开发旅游业。后来才知道错了,雷先生塑的不是佛像,而是祸国殃民的大暴君、大魔鬼毛泽东的石像。
雷大书记手握公器,权、钱两把抓,塑佛祖像也好,塑魔鬼像也罢,要想干啥就干啥,咱小老百姓压根儿也管不着。不过雷书记的大手笔,却引起了我对往事的一段回忆,于是信手拈来,凑个趣儿,以飧读者。
"文革"开始以后,我被芙蓉煤矿劳改当局视为"最危险的反革命份子"而加以"收监执行",送到四川省第四监狱关押。不久"宜宾红旗造反派"在监狱全面夺权,掌权。造反派掌权后,为了向"伟大领袖"表忠心,于是人家也搞了一项"政绩工程",就是在监狱办公大楼前石台阶上面塑起了一座毛泽东的石像。当然,比起今天重庆医大雷书记的"大手笔",那实在是既寒傖又"小儿科"得很。毛像本身只能说比姚明还高,不过二米五、六吧,加上底座也不到四米。高度还不及雷书记造的"重庆大魔"的零头。但就这么个劳什子也害人不浅。文革中几乎每天都要强迫一些阶级敌人、牛鬼蛇神,乃至"站错了队"的干部,群众去到毛像前"请罪"。劳改囚犯被加刑,被枪毙的,也要押到毛像前跪下"示众"。
1975年监狱内有个叫王斌的"反革命犯"本来人家是所谓的起义人员,肃反中硬弄来判了刑。长期关押终至精神失常。一日他在被单独囚禁的小监房内,喊了一声"蒋委員长万岁"。为此被判处死刑。执行那天,专门把王斌押到这座毛像前去宣判,据说是为了"向毛主席表忠心"。可谁又知道就是毛泽东先生在抗战时期不但接受过蒋委員长的领导,毛还亲口喊过"蒋委員长万岁"!宣判王斌那天我也被强迫去开会"接受教育"。我当时真感到既恐怖又滑稽。更滑稽的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为了统战工作的需要,又给王斌落实起义人员政策"平反"了。可人都杀了几年了,还能复活不成?没办法,只好把他一个儿子按当时的"顶替政策"招为劳改系统内的一名工人了事。
真个是"时光永是流逝,街市依旧太平"。在中国错杀点人算什么?更无损于"我党"伟大,光荣,正确的光辉形象。"他老人家"依旧岿然不动地站在那里,右手臂高举象在检阅队伍似的。直到1976年9月9日才终于听见哀乐响起,中国的东方地平线上终于露出了一线曙光。
大约又过了四、五天,我家在农村的妻子来找我说,家中缺燃料煮饭,要我去狱部供销科买点煤炭以救急。那年头我们劳改就业员买点监狱自产的煤炭也要经监狱干部"批准"。但要进入狱部办公楼,就必须要从那座毛像前经过。可当我刚刚走到石台阶半中腰时,一个姓李的狱吏,突然从里面出来,对着我一脸凶相地吼道:"严家伟,你要干啥?"我说"我来批张条子,请求买点煤炭……"他根本不听,就破口大骂道"给我滚下去!"接着又吼道:"主席的灵堂设在这里,你这个死右派,反革命,什么东西?也敢来!马上滚"!看他那歇斯底里的样儿,好象认定我就是本.拉登派来的恐怖份子,要"妄图颠覆"或炸毁他老祖先人的灵堂似的……
时序如飞,到了1980年前后,毛泽东虽已死去三、四年,中共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也开过了。然而监狱中仍一切如旧。一天夜里快十一点了,一个狱吏突然把我们十来个劳改就业员,从集体宿舍里叫了出去,说是有"临时紧急任务",根据我们以往的经验,这种时候"加班",大半都是某狱吏家死了人,叫我们去搬抬死者,或是布置灵堂。
然而那个狱吏却把我们这十几个人带到了狱部办公大楼外毛像前,叫我们站在那里等着。大家都莫名其妙不知要干什么。这时监狱长吴庭尧走了出来,他一脸凝重地说:"根据中央文件指示,全国除大城市,广场保留一定数量的主席塑象外,其余一律折除。今晚上叫你们来,就是完成这一重大的政治任务。钢杆二锤,已经放在办公楼里了,大家马上动手,三小时内必须完成!"这时我才注意到办公楼四周都是武警狱吏实行戒严,一个个如临大敌,不许一个"闲杂人员"进来,其目的自然是尽量少让人看见"他老人家"轰然倒下的一幕。
一切准备就绪,灯光照明也全部到位了,但"神"的威力,似还在"显灵",没有一个人敢先向"神象"动手,因为在此之前,为一枚象章,一本语录,无意中冒犯了它,坐牢,杀头都大有人在,这个"弯子"真有点不好转呀!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敢先对这个"大家伙"动手。这时吴狱长似乎已明白大家的心思,便大声叫道"这是中央的指示,大家只管折,错了我吴某负责!"吴狱长是个有一定知识的人,"文革"中肋骨都被造反派打断过,所以对"毛伟人"肯定不大"感冒",但他此时是奉命行事,"不感冒"也就成为了动力,于是他二次下达命令"给我动手折"!可我们这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贱民"们,仍然畏缩不前,没人敢先打"第一枪",十多分钟就这样溜走了。
这时吴庭尧只好亲自拿起一把二锤,手起锤落,正好打在毛塑像举起的那只手上,"手"应声而断,滚向阶沿下方。接着又是一鎚,"毛像"的头部裂成几块!真是言传不如身教,"榜样"的力量才是无穷的,于是大家一齐动手。你一下,我一下,如抽筋剝皮一般,原来这塑像是一种叫"泡砂石"的材料制成,质地松脆一点也不坚固,别看它平日那么八面威风,原来才是一只纸老虎!本人平日干活是出了名的"偷奸耍滑磨洋工"(狱吏对本人的评语),但那夜我特别卖力,边打心里边骂"看你还害人!看你还害人"!真不亚于当年伍子胥鞭楚王尸,那心里的高兴劲就不用说了!两个小时不到,地下只留下了大大小小一堆乱石头。这时我在石阶梯上随便找个地方坐了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轻声地吟哦出了孔尚任的《桃花扇》中的两句唱词:"眼看他盖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更高兴的是,鄙人还是"拆楼"人!
接着就用汽车拉去数里外,倒在一个叫黄沙河的小河内。倒下去的位置正在桥下,水清浅时可清楚看见破碎的塑像头部,有时我和几个"右派""反革命"难友路过此地,故意干咳两声,接着就"呸!呸"往下吐口水,后来,附近的村民也知道了这件事,便有人故意跑到桥上向下撒尿。幸好石像无知,否则它定会大呼冤枉。正如前人咏岳飞墓的诗有云:"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鉄无辜鋳侫臣"。"千载唾沫成大海,骨朽至今留骂名"。以后每年9月9日我都要去此处看看。我站在桥上,不禁自言自语道"你也有今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虽然三十年后的今天,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对那天晚上的情景仍不能忘记,并留下了一首小诗:"权霸淫威集一身,到头抱恨暗归阴。十年'文革'传'佳话',半世'武功'留骂名。宰杀焚书由自我,接班继位靠何人?一朝树倒猢孙散,笑尔区区一暴君"。
今日看见雷大书记又拿着纳税人的血汗和本来就少得可怜的教育经费,如儿戏般地糟蹋。造一个庞然大废物、魔鬼像,于是勾起了我对往事的回忆。并想借此机会告诉雷大书记:早就有人说过,把名字刻在石头上,名字比石头烂得更快。道理很简单,因为这样的人"他活着,别人就活不下去"。就有三千多万人被饿死,就有更多的人会无辜被杀,被迫害致死。所以无论你挖空心思用什么东西,想什么办法也无法阻挡他的速烂、速朽。水晶棺不顶用,大石像也枉然,纵然高37米,370米也逃不掉粉身碎骨轰然倒下的结果。正是:
顽石纵高,枉成了替罪之物; 夕阳无语,最可惜民脂民膏!
2008年11月26日完稿
作者为诗人、作家,居大陆。
──《观察》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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