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奎德
重叠共识的凝结
上苍掷下骰子,魔幻的硝烟散去:2008年中国,破土而出,全球瞠目结舌。年终,国际舆论对2008中国划下了四大惊叹号:西藏骚乱,汶川地震,北京奥运,经济滑坡。
不过,笔者的预感是,几十年后,倘若人们回望2008,首当其冲铭刻青史的,却是另外四字:零八宪章。
虽然,这份已经超过7000位公民签署的宪章,迄今尚未出现于中国大陆的任何正式报章杂志上,其名也未见踪影,甚至有签署者已丧失了自由。然而仔细寻思,这恐怕正是其力量之所在。
原因无他,封锁和拘押的背后,藏匿着恐惧。(自然,是不必要的恐惧。)
沉迷于音乐者都有切身体验,一个小小的乐思,在时间的进程中会神奇地展开,随乐思的自由奔流,扩大、缩小、倒影,转位,模进,如涓涓小溪汇成江河,如浩浩江河破峡穿谷,春潮汹涌,洋洋乎平川无垠,最后归于包容万象的大海——结构严谨,气势弘阔,壮丽辉煌的交响乐章。
《零八宪章》,就是中国的“乐思”——宪政之声。它给自己派定的使命是:梳理千溪万壑,汇成公民之海。
圣经有言:“但有雾气从地上升腾,滋润遍地。” 我们看到,它来了。
对过去而言,零八宪章就是六十年来潜潜流淌的自由乐思汇聚成的一个总谱。仔细聆听辨认,隐隐地,我们听出了林昭,那一缕柔美的乐思,如何像种子发芽一样,被她自己殉道的血滋养成参天大树;我们听出了遇罗克,在奋笔疾书《出身论》时沙沙的运笔声;我们听出了1976年四月五日那遥远的呐喊;听出了1979 民主墙下的诵读;当然更听出1989年春夏之际那动地滚滚的天安门之声;以及之后,柏林墙倒塌时沉重的混凝土着地声和捷克的天鹅之声…。
对未来而言,零八宪章自己又将是一缕乐思,潺潺运行,启动并展开新的乐章。
零八宪章诞生的社会心理和精神氛围, 恰如哈维尔回顾的捷克七七宪章当年:“社会已经开始出现了一些觉醒的迹象,当然,是在所说的少数人内部。很多人开始从历史的震荡中苏醒过来;很多人抛弃幻想,开始真正自由地思考问题了;很多人已‘厌倦了自己的惰性’,开始意识到不能老等待别人 (上面的?外来的力量?)来改变现状;很多人已不能忍受总是被动地充当历史的客体,重新感到有必要在一定的范围内成为历史的主体;很多人感到社会避难所里的沉闷空气令人窒息,从而感到为改变共同命运所应承担的共同责任。……各种不同的社会团体,过去一直局限在自己的圈子里,现在人们渴望冲出樊篱,走向社会。人们也感觉到应该团结起来,互相支持;意识到了自由的整体性,懂得了对某个人自由的侵犯也就是对所有人自由的践踏。假如在某人受迫害时大家都袖手旁观,那么最后谁也不能逃脱受压迫的厄运。”
于是,起而联手行动。
对照当年捷克与当前中国的精神状况,特别是知识界的心路历程,扑面而来的历史相似性令人惊诧莫名。
是的,零八宪章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主张,它是当今世界的ABC,是现代国家的天经地义。中国若不欲成为文明人类之外的孤岛,迟早得走上这条路。
人们注意到,即使如此,仍存在一些对宪章内容的质疑。的确,它需要接纳严谨的审视和批评,以完善自身。但同时,人们也注意到,即使是批评者,绝大多数亦声称,认同宪章中百分之七、八十的內容。这就表明,宪章大体上是可以称为当代中国的“重叠共识”(Overlapping Consensus, John Rawls’ POLITICAL LIBERALISM, pp133-168) 的。事实上,在现代多元化社会,要想在所有重大问题取得一致是不可能的,但在基本政治问题上的一致又是社会稳定所必须的。罗尔斯的“重叠共识”的概念,提供了现实方案,即自由主义的宪政架构。在现代社会,尽管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价值观,各各不同。但是,它们相互间却有其交叉重叠的部分。这重叠的部分虽然不多,却极其基本,堪称核心。零八宪章所欲揭示的,正是这种“重叠共识”,即“最大公约数”。罗尔斯的重叠共识须满足三个条件:“第一,社会的基本结构是由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所规导的;第二,这种政治观念是各种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达到重叠共识的核心;第三,当宪法和基本正义问题发生危机时,公共讨论是按照政治的正义观念来进行的”。这正是零八宪章所力求达成的,也是即将面临的宪章运动需要竭力满足的。
有人说,零八宪章在此全球金融海啸时刻出手,时值自由制度时运维艰,天时不利也。对此,笔者并不以为然。老实说,此时出台,实际上正表明签署者对其信奉的基本价值的自信,一时之风浪,更凸显了签署人的气度和高远眼光。基本价值的重申,在风调雨顺时和在惊涛骇浪时,其份量是截然不同的。
更重要者在于,对当下中国,零八宪章的意义,主要不在其文字,而在其签署行动。把自己的真名签上去,等于出席一场公众集会,等于交托一份庄严承诺,等于投出自己神圣选票。因此,这份承载重叠共识的精神宣言,就是公民社会的粘合剂,自然,更是一次公开负责的政治行动。
要言之,各种不同观念、思想、身份的人的实名签署,大家以自己的信誉乃至安全做担保,公开其重叠共识,凝结成沉甸甸的分量,引发更广泛的宪政共鸣,这就指向了未来。
有鉴于此,不可避免,它将面对严酷压制,将历经千锤百炼。北京当局将一如既往,精确的遵循有识之士对它的预测,走上抓人、抄家、恐吓、判刑的老路,而面对国际压力时,重施回避、撒谎、黑箱操作、底盘交易的故技。如此,重蹈覆辙的中南海主人,势必亦步亦趋地跳起当年捷克斯洛伐克统治者的旧式狐步舞,他们的镇压将飞快积累宪章运动的道义力量,加速社会共识的形成,催生公民社会。倘若幸运,在这一历史进程中,宪章运动将逐步被磨砺成中国公民社会的“创世纪”点。
我们对此怀有谨慎的期待。
外交与宪章
人或问,零八宪章与外交,有什么关系?众所周知,北京当局曾信誓旦旦,要与国际社会接轨。的确,当局也使出浑身解数,施展各种外交技巧,借以改善自己的外交处境,从而挤入“强国俱乐部”。无奈,总是收效不彰。譬如,最近金融危机时刻,北京曾私底认为,现在该是西方朝拜自己的时侯了。然而事到临头,远非如此,甚至逆向而行。譬如,中南海发现,近来中欧关系反而日益疏远。特别是过去还算乖巧的法国总统,居然不顾北京多次威吓阻扰,坦坦然然,会见了达赖喇嘛。对北京而言,情何以堪?
原因何在?中国有一句告诫诗人的老话,叫做:功夫在诗外。对中南海,倘若要从根本上改善外交环境,也得听懂类似的一句箴言:功夫在外交之外。
恰如一位法国公民所说的,那些认为为了一个达赖喇嘛不值得同中国闹翻的人们使我想起了当初有人曾经说过,为了一个索尔仁尼琴不值得同苏联对抗。法国早就应该停止对中国的阿谀奉承以及派遣前总理拉法兰到中国道歉的行为了。现在是所有欧盟国家协调一致共同担负责任的时候。
外交技巧云云,只有在国家定位和方向确定后,对于接轨国际社会,才有其价值;否则,雕虫小技而已。而零八宪章运动,从根本上看,正是意向鲜明的国际接轨行动,是跨入文明人类的通行证。同时,也是根本改善中国外交环境的方向。
改变外交处境的枢纽,是国家定位。是内政,是善待自己的国民,是走向零八宪章。
零八宪章与国际主流秩序的亲缘关系是毋庸讳言的。这不是其缺陷,而是其长处,是其赢得历史的重要保障。向宪章规范的过渡,就是向文明世界过渡,这是改善中国外交境遇的治本之道。舍此,没有其他捷径。
今天,我们已经站在2009年门槛上。无需深邃的洞察力,也不难想像,新的一年,风风雨雨将不绝于途,它势将载入史书。原因无他,盖源于从民间到官方都隐匿于心的某种莫名的精神亢奋的预期,源于政治的周期性震荡,源于全球性的基本制度力量。纵观历史,实际上,上述社会性的总体精神预期,本身就会转化为社会变迁的力量。当然,坦诚地说,在中国,上下双方,对时间的感情是不同的。 在上者,是恐惧,在下者,则是期待。因为对既得利益者而言,时间不属于他们。
然而,既得利益者的命运也并非铁板钉钉,无可改变。历史转折关头,每个人都可以选择。每个人都不得不选择。只是你必须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而已。最终的结果,取决于上位者的一念之差。歧路在前,须审慎三思。 想想古罗马智者塞涅卡的话吧:愿意的人,命运领着走;不愿意的人,命运拖着走。
谨以此迎候2009年新春,迎候 二十年前那未完成的交响乐章。
——《纵览中国》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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