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仕达站在东山垭口上,看着各家各户都燃放起炮仗,那一缕缕爆竹的青烟,那噼噼叭叭的连绵不绝的爆炸声,就仿佛在召唤他快快回到家中去,快快回去与大家吃顿团圆饭!可是,他又对自己说:不,我不能回去,我是个孤儿,我咋能有家呢?他晓得毓秀路的娃娃们,每年的大年初一都要来爬东山的,于是他又想,我就在这里等张炎和张勇吧!可是,眼看天就快黑了,石仕达又对自己说,我是回来送钱的啊,只要不被人发现,去对比亲爹亲妈还亲的杨老伯和王妈说:“忠儿给两个老人,拜年来了!”
石仕达不觉从书包里抽出了“都匀匀酒”,这瓶酒他怕打碎,差不多是紧贴在胸前才带回贵阳来的。这酒瓶此时仍是温和的,一团酒泡飘浮在酒面上,久久的也不散去……石仕达不禁对自己说道:
“你还在这里耽误些哪样?杨老伯或许这时都端起酒杯来了。再耽误一哈儿,你就连尽一份孝心、给他斟一杯酒的机会也没得了。更何况……这时天色也都黑浸下来了,你还在这里耽误哪样呢?”
想到这里,石仕达就抛下了所有的顾虑,撒脚就跑。他大步地在东山的石径上奔跑,在转弯时还差一点与一个和尚相撞。他跑下东山,跑过了东门,喘息着向北门的毓秀路跑去……要到家时,他警惕地四周望了望,这时,毓秀路所有的人家正在吃团圆饭,街上连一个人影也看不到。他跑到家中的小院门前,兴奋地抬起手来,轻轻地拍了一下、两下……
张炎和张勇不知是兄弟之间的感情特别深呢,还是心灵的感应,都感觉到今年的春节,他们的忠哥会回家来过年!尽管他们都在杨老伯面前发过誓,不再提起张忠,即使是派出所的负责户口的同志来查问,也只能说他赌气去寻找他的妈妈戴敏去了,到外面流浪去了……权当忠哥也和他的妈妈神秘地消失了一样!可是,俩兄弟说归说,心里总是痒痒的,总是在他们上床的时候背着杨老伯和王妈,悄悄地谈起张忠……前几天,张勇神秘兮兮地就对张炎说:
“弟弟,我说今年忠哥要回家来过年,你信不信?”
张炎说:“稀罕,真稀罕。我也估谙今年春节,忠哥要回家来过年!”
俩兄弟从那天起就悄悄地盼望着张忠突然出现。越是临近三十夜,这种期盼更变得无法抑制和强烈,终于等到大年三十了。
杨老伯这天快下午四点钟才停止给别人家挑水,他一回到家中,就脱下挑水打湿了的袜子,在火口边烘烤了起来……张炎和张勇默默地望着冒着蓝色火焰的灶口,看着杨老伯手中的袜子在冒着气雾,这气雾中透出丝丝沼气般的臭味,只有自己的亲人,才能闻到如此的亲人气息!缭绕升起的气雾依依不舍地与堂屋内的肉香和热气混淆在一起,在这个和睦相处的家庭中弥漫着……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张炎与张勇刚弹跳起来,就听见有人在喊:“杨老伯,毓秀巷的石玉书家,叫你快挑两挑水去,快一点呀!”
王妈迅速地到了门前,说道:“叫化子也有个三十夜哩,守水站的人,也关门去吃年夜饭去了!”
叫挑水的人不依,道:“水站关了,到龙井、薛家井去挑,不就得了?”
杨老伯趿着鞋准备出去答应下来,王妈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回屋去。她不开门,还是隔着门说道:“大过年的,太对不起了。只是……我的当家的……他歇下来了。”
王妈擦了擦手上的油水,这个四个家庭组合而成的家庭团聚在一起,心里乐滋滋的,她捧着张炎的头说:
“你们听,外面都有人家放炮仗了!让杨老伯再歇息一会,你们帮妈咪摆好饭菜,给杨老伯斟好酒,等哈儿妈咪端排骨汤上来,你们就去点响炮仗。”
张炎和张勇摆好了碗筷……这时,毓秀路的人家,一家接着一家地放响了炮仗,他们有意拖延时间,借着看人家放炮仗的机会,甚至跑到毓秀路的路口上去,在那里去迎候张忠……青悠悠的硝烟在热烈的街道上升腾、弥漫着,直至杨老伯出了院门,老远地向他们招手,他们才有些泄气地回到了家中。
这一家人大约是毓秀路最晚吃年夜饭的人家,当然也是放炮仗最晚的一户人家。当他们看着燃放的炮仗在一分钟之内燃放完毕后,这才怏怏不乐地坐到了饭桌上去。一家人围着饭桌吃团圆饭,可是,这团圆饭却越吃越不是滋味。没有张忠的年夜饭,咋能叫团圆饭呢?杨老伯闷闷地喝着酒,张炎和张勇的心思也不在这桌一年中最为丰盛的饭菜上……王妈想在吃年夜饭时大家笑笑和和地说些笑话,多次叫张炎张勇为杨老伯劝酒助兴,可是越劝越不是滋味……就是最迟钝的王妈此时心里也明白,所有的人这时的心里,想着的只有张忠!
直至这时,张炎和张勇的心里,也仍然相信他们的忠哥,此时此刻一定会回来。他们都竖起耳朵,慢慢地细嚼着,就等待张忠来敲响朝门!果然,在依稀的炮仗声中,在黑浸下来的天气中,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一下、两下!
――这敲门声显得出奇的胆怯、拘谨……没有受惯约束的张炎不禁倏地站了起来,兴奋得眼晴发出了光彩,他叫道:“是忠哥!忠哥回家过年来了!”
张炎和张勇起身欲去开门,此时,杨老伯低沉地喝道:“都给我坐好!”
杨老伯喝住了张炎、张勇,面带怒色地自倏地站起,他几大步就跨到朝门前,哗地拉开门闩——
门口站着的正是张忠!是他也朝思暮想的张忠啊!此时,张忠胆怯地看到了杨老伯脸上的怒气,他恭恭敬敬地双手递上那瓶“匀酒”,怯生生地叫道:
“杨老伯,忠儿……回来给你老人家……”
张忠正想抬脚跨进朝门,杨老伯不禁咬紧钢牙,猛地一下将张忠推倒在人行道上,无情地而低沉地朝张忠说道:“快滚!这世道一天不变,你就一天……也不要跨进这道门槛!”
说完,杨老伯就“砰”地关上了朝门。张炎、张勇、王妈见想念已久的张忠回来了,却又被杨老伯无情地推了出去,三个人不由得一起抱头痛哭。杨老伯闩了门进了堂屋,见他们哭得那样伤心,他第一次发狠地对王妈骂道:
“你老几十的人啦,你也不懂一般的道理了?大年三十的……你也跟着娃娃们哭球些哪样?!哭丧吗?老子今天也真的……不想活啦!”
杨老伯说完,他拎起刚开的酒瓶,“咣当”的一声,酒瓶便被他掷在门口的石条坎上,他冲到小院中,老泪横流,凄楚地对天叫喊道:
“难道我……就铁石心肠?!就狼心狗肺?!就没有天理良心、就不懂人情世故?!老天啊,我们是没有退路了的人啊,若是……若是……我的老天爷啊!”
王妈或许这时才真正清醒过来,急忙为张炎和张勇擦干泪水,急忙上前去扶住杨老伯:
“当家的,你不要哭,都怪我不好……大年三十的,你也哭些哪样?!炎儿、勇儿,快些来扶杨老伯上桌去,你们都给我乖乖的、一个也不许哭!快……乖乖的坐在饭桌上去……千万别让杨老伯他……他气出怪病来啊!这家没有他,往后我们几娘崽……咋活呀!?”
杨老伯还是一把推开王妈,老泪纵流,瘫软地靠坐在门坎上。王妈晓得这时只有张炎、张勇才能劝住杨老伯,又叫道:
“炎儿、勇儿呀,你们不能怪杨老伯狠心呀。忠儿就像他身上的肉一样啊!我的心肝宝贝啊,快擦干你们脸上的泪水,快快收住你们的哭声……快些扶杨老伯到饭桌上去!若是你们都不快去劝他,万一他气急了,血气冲天了,他是那种……一口气就会憋死的人啊!”
张炎和张勇听到这里,才记得杨老伯对张忠是有言在先的,他是为了张忠今后的前途,才这样发狠的啊!是啊,杨老伯是他们生命中最值得尊敬、最信任、最依赖的唯一亲人,这样年纪的老人气急了,真会倒下去再也站不起来的。
于是,张炎在左,张勇在右,他们来到院中,将老泪横流的杨老伯扶住。他们都停止了哭泣,为杨老伯捶着背,搓着胸口,张炎道:
“杨老伯,我们错了。我现在想通了,你这样做是为忠哥好。看,妈咪又去打酒去了,先头你不是说,吃完年夜饭,你要带我和勇哥去浴室洗澡吗?杨老伯,我们都不哭了,都想通了,求你啦,不要生气了,好吗?”
杨老伯这才擦干了泪,顺从地点了点头,在两个娃娃的掺扶下回到饭桌边坐下,拿起了张炎双手托着递给他的筷子。这当儿,王妈又打了瓶散酒回来了,全家四个人又围着饭桌,吃起了这咋也吃不出滋味的年夜饭……
这夜,张忠呢,不,石仕达呢?
石仕达从人行道上爬起身来后,不敢在自家的朝门前哭闹,就一扭头跑离了毓秀路……这一夜,他伤心透了。他泪流满面,一点也不知道饿,踯躅地寒冷的夜风中,眺望着万家灯火,听着不绝于耳的炮仗声!他流着泪,放声大哭着,傻笑着……从不喝酒的他将瓶塞咬掉,一口气喝了快半瓶“匀酒”。
他感觉到全身热烘烘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头脑又痛又沉,他摇摇晃晃来到了客车站,一头倒在候车室的门边。这时整个车站渺无人影,就连值班的人员也躲着去过三十夜去了。他放肆地拍打着车站的门,大喊着:
“快开车!快把我……送回独山去!”
他就这么躺在地上,放声地哭了笑,笑了又哭……泪水在他脸上一直流淌着……被亲人彻底抛弃了的石仕达,就这样过了一个他永生最难忘、最伤心、最痛苦的三十夜!但他明白,那伴随着他一起痛苦的,至少还有王妈、张炎和张勇!
——摘自长篇小说《孤儿与革命家》
2009-01-25日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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