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屈的良知——夜访高律师解开层层谜团
刘路
我因为承办陈树庆案件的需要,带着助理赴北京会见重要案件知情人。7月5日会见了赵昕先生,7月6日晚,和友人刘荻李海拜见了高智晟律师。 因为从胡佳那里知道高律师的女儿格格前段时间功课受了影响,每个星期五晚上都要补课到9点,家里不会有人。我们就在附近的一家饭店先吃了饭,约9点多去敲高家的门。我们原来担心高不在家,格格开门以后,我们惊喜地发现,高律师正好在家里。高律师看上去精神不错,身体也得到了恢复,只比一年前进去的时候消瘦了一点。他目前正在一家公司从事合同审查方面的工作。月收入4000多,可以维持一家的生计。高律师说,当局不允许他从事法律方面的工作,这点权利也是千辛万苦争取来的。 下面是我们跟高律师的对话(摘要)。 缘起 刘荻:高律师好啊,刘路来北京出差,我们几个商量来看看您和格格。 高律师:欢迎啊。 李海:我们四月份来过一次,但是你们家没有人,敲了半天没有人开门。 刘荻:不会全家都被带走吧? 高律师:前几天不就全家都被带走了? 刘路:你还好吧?工作怎么样? 高律师:在给一家公司打工,看看合同什么的,是朋友的公司。每个月4000多一点,能维持生计。这点权利也是争取来的,他们本来是死活不让我再搞法律工作的。你怎么样? 刘路:我跟你去年的下场一样啊。也被停止注册了,而且是株连全所。 高律师:什么理由啊? 刘路:哪里会有什么正经理由?主要是我去年做的敏感案子多了些,他们未免不舒服。还是小乔说的对,去年有你在前面打冲锋,我们这些相对低调的律师就安全一些。现在你进去了,我们就突出出来了,不收拾我收拾谁? 刘荻:你去年做的案子也太多了些,浙江就四五个。 李海:成就了你的大名,也让你倒了大霉。 谁是绝食策划者 李海:高律师,你的案子海内外有很多猜测,网络上也议论纷纷,我想问问你几个问题,给F的绝交信是怎么回事呢?是你写的么? 高律师:这个问题不能否认,这是为了满足他们的心理需要。因为我一进去,就看到了许多人的保证书,要跟我划清界限,警察也要求我跟他们划清界限。其实,我对F这个人是很佩服的,他的智慧学识都是不可低估的,即使国保的人也在背后说他是小诸葛。我这个人头脑比较简单,想倒了就去做,不会考虑太多。当局逼我已经倒了非理性的状态,当然我也非理性。他对我的影响还是很大的。 李海:他有没有说多久,这个政权就可能出现问题,然后导致你发动掀起这场运动? 高律师(微笑):当然没有这么简单。 刘路:F也是否认这一点的。 李海:Z起了什么作用?他被关了以后,销声匿迹,很多人对他有看法,本来他也想来,但是,我们不知道你是否愿意见他,就没有叫他来。 高律师:谁来都欢迎啊。 刘路:我昨天跟Z谈了一个小时。我有个问题不解,按说去年你们搞这么大一个动作,当局动员了全国警力来应对,应该弄成个集团犯罪才是。如果这样,Z 和F作为幕后黑手,应该是首犯,你是主犯,然后还可以抓很多人,怎么最后就弄了你一个?Z认为把他当成你的黑手是冤枉的,因为他虽然和郭飞雄范亚峰等人策划了绝食抗暴运动,但是这个抗暴不是抗击中共暴政,还是抗击警察暴力。后来,你高律师把这个路线给修改了,变成了抗击中共暴政,并且有海外势力参与,所以最后的后果只能让你自己承担了。 高律师:Z说得不确切,实际上也没有这么复杂。我已经说过了,我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但是我不是个糊涂人。事实是,根本没有什么人跟我策划,就是飞雄被打,我一气之下,就决定绝食,我一个具体的个人,有什么能力跟国家强力对抗?我就饿肚子一个办法嘛。但是后来发展到那样一个局面,是我没有想到的,也是我控制不了的。听他们说,全国绝食的卷宗材料,一个卡车都拉不了。从这个方面,我也看穿了当局的虚弱。 李海:Z对你有什么影响呢? 高律师:他从来没有跟我商量过。也没有什么人策划过。就是我自己的决定。如果说有人参与策划,就是G女士(住日本的法轮功记者)写了一篇文章。后来飞雄腾彪亚峰许志永都打电话明确反对。哪里有什么策划?所以,这件事后来他们反复问,我就自己承担下来了。 刘路:如果你随便扯上几个,那就真成了一个集团了,那样,抓的人不知道要多少. 高律师:确实,我也看出了他们的这个意图。他们审讯我的时候说,你看,你们这些人里面,都很聪明,就你傻。他们还给我放录像,看那些人在被审讯时怎么说我。 刘路:这可能是反间计吧。 高律师(微笑不语)。 李海:这个事情基本明白了。 刘路:对照Z的说法,可以印证这个事实,就是你自己把绝食的策划一个人抗下来了。这成了最后保住很多人的一个原因。 高律师:他们一开始确实想搞成一个集团,但是最后成了这样一个局面,这是我们和他们都没有想到的。 妥协的背后 李海:网上说你妥协了,还发了悔过书,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高律师:大约11月份,我就打算妥协了。我绝食36小时的时候,警察说,我们从49年开始,你这种人见得多了,我们耗得起,你可以不吃饭,但是你必须明白,你不吃饭,你的妻子女儿连一滴水一分钱都休想拿到。他们用家人捆绑我,我可以忍受酷刑,但是这个亲情的苦难我无法抗拒,我只好妥协了。他们根本不跟你按照法律说话。 刘路:不是有句明言么?跟共产党讲法律,瞎了你的眼! 高律师:是啊。他们这种非法制的心态逻辑,行事方式,让你怎么想都想不到。他们监控我家大哥,一个农民,开车几十里地反复传唤,逼得他夺过方向盘往山沟里开,要跟他们同归于尽,这都是些什么行为啊。这些作为人类智慧又如何想象得到。我们家的人出行,每人后面跟着10个警察,我们去吃一碗牛肉面,老板都不敢要钱,这是个什么大人物啊,出门身后40个警察?有一位作家说我在数字上夸张,我跟他是一个教会的,我每次去教会难道他看不见后面有多少车?13辆,他可以数数嘛。 李海:海内外有各种说法是正常的,有的人对共产党的话比较容易相信,但是我不信。 高律师:我采取妥协的方法,主要是考虑到家庭,是他们三个人(指妻子和两个孩子)把我捆绑了。刚进去的时候,他们四五个人审讯我,我说报上名了,老子不跟无名之辈过招。审讯的人说,815,你不要嚣张,你这次进来,就别想再出去见着阳光。你这样的我们见的多了。我跟他们说,别吹,你们谁敢跟我打赌?你们如果有关我十年的能力,我出狱后第一件事,就是叫他爷爷,给他下跪。怎么样? 刘路:我觉得,他们判你10年的能力还是有的,但是能不能关10年,很难说。我觉得真硬判了,关进去也住不了多久,可能奥运会之前就给美国人要出去了。 高律师:我跟他们说,你们在我这里遇到的永远是新问题。我出去了,也天天到你们的大使馆骂你们,制造更大的事件。 刘路:可是,还是出去好一些。 高律师:他们说,我们大不了把你扔出去,出去以后你也就废了。不是有人在网上炒作让外国人捞你出去么? 高律师:刘荻啊,你在里面关过? 刘路:关了一年。 刘荻:我在北看,你呢? 高律师:我也在北看,方庄那边。 李海:他们让你自己一个人擦地板?另外四个人为什么不干? 刘路:李海这个问题问的幼稚,监狱里哪有什么道理讲? 李海:你别打岔,我要落实清楚。 高律师:那四个人不干,就让我一个人干。他们说,815啊,你也得体谅我们,你说你不干怎么行呢? 刘路:监狱里一般是用犯人管理犯人的。 刘荻:你又没有进过监狱,我在里面的时候,都是有分工的。谁干什么都有分工。 刘路:你是女号,日子好过些。老高是要犯,自然要吃苦头。 李海:你没有告诉他们你是谁么? 高律师:警察一开始就严厉警告所有接触我的人,不得问我的姓名和案情。那些犯人不敢问,只知道我是815。有时候我跟他们说名字,他们就说,815,你别害我们!我出来以后,湖北的一个网友非要来看我,被他们拦截逮走关押。有些人来看我,被抓进去,警察逼人家在一张纸写:高智晟是个王八蛋,高智晟是法轮功头子。写满了一张纸才释放。我对他们说,你们这样做,不是在侮辱我,是在侮辱你们警察,侮辱你们的政权。你们把自己打扮成赤裸裸的流氓黑社会,连黑社会都不如。黑社会做坏事还知道蒙着脸呢,你们厚颜无耻到公然作践自己名声充当流氓的程度。真是应了那句话:我是流氓我怕谁? 李海:据说你不要莫律师给你辩护,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们在外面的人都很不理解。刘荻:好像耿和有个声明,不要莫律师管这个案子? 高律师:我根本不知道莫少平给我作律师,当局在律师这个问题上非常在意,好像选择了我自己的律师,这个案子就完蛋了。他们的政权就崩溃了。我出来以后才知道莫律师要给我作律师。 李海:你知道给你做律师的究竟是谁么? 高律师:是律师协会安排的,好像有个人还是副会长,我以前写文章骂过他的。 李海:不会是铁马冰吧? 高律师:铁马冰是谁? 刘荻:一个网友,你出事后她就来了,出狱后不久就离开了自由中国论坛,所以大家怀疑她是专为你的案子来的。 刘路:铁马冰不可能是律师,她的口气也不像懂很多律师专业的人。 高律师:到了11月底,知道他们在我的案子上很费脑筋,他们很头疼。我想信他们也开始后悔这样处理我的案子。第一次开庭以后,法官和检察官一起去提审,我开玩笑说,你们怎么一起来了?看来真是一家人啊。他们说,我们都是吃国家饭的国家干部啊。我竖起拇指,你说的对,你是最诚实的法官! 刘路:我在你的案子上,许多预测都是对的,只有最后判3年缓刑5年没有想到,对这个谜团至今还有疑惑。我原来估计应该能判你10年以上。 高律师:6年到15年之间。后来他们开庭说,北京市公安局有新的证据。检察官问法庭,需要出示么?法官说,不出示你拿来干嘛?他就读,北京市公安局关于高智晟有重大立功表现的情况说明,内容是,高智晟在审讯过程中,检举揭发了范亚峰、腾彪、许志永等人的违法罪犯事实,经查证属实,高智晟有重大立功表现。法官说,老高啊,你一句话就能推翻这个证据,但是政府需要一个台阶下来,否则,没有办法放你出去。我说,你们就搞出这样一个埋汰我的台阶?他们休庭,让耿和做我的工作。耿和是个单纯的人,她跟我哭,说俺们就希望你能为我们娘几个赶紧出来,多活几天。我当时就哭了。接受了这个屈辱的鉴定书。但是,李律师你知道啊,这个东西只能蒙外行,内行是蒙不了的。说我检举揭发了多起犯罪,那些被检举揭发的人应该被判刑才对啊。 刘荻:这个问题还是引起了很大混乱。新华社发了稿子以后,大家都在想,老高揭发了谁呢? 刘路:我成了舆论关注的对象。你进去后,浙江陆续进去了陈树庆力虹严正学池建伟四个人,都是我在做辩护。于是很多网友和记者都纷纷问我,力虹是不是老高出卖的?严正学是不是老高出卖的?陈树庆是不是老高出卖的?我每看一个卷宗都要发声明证明与老高无关,那段日子真是很无奈。 李海:有人猜是揭发了腐败分子。 刘荻:有人说是揭发了倒卖水泥的人。 壮志不移 刘路:很多第一次坐牢的人,都对自己的表现不满意,从哈维尔到刘晓波都这样,第二次就好多了。 高律师:是的,说实在的,你刚进去的时候,说没有恐惧是假话。但是时间长了,有了心理上的贮备,就不在乎了。我出来后就想,监狱也不过如此,你们反正也不敢把我无声无息消灭掉。大不了就是坐几年牢嘛。所以我就跟他们说,你们如果没有底线,我也没有底线,你们不能抓范亚峰胡佳腾彪许志永,否则老子不惜再进去坐牢。他们也真的没有抓。其实他们在抓我的当天传唤他们后就放了。 李海:你现在的情况怎么样?能跟外面联系么? 高律师:联系当然有困难,但是我要联系也不是做不到,我每天一个手机卡总可以巴。不就100块钱么?我还花得起啊。但是,我现在主要不是考虑这个,既然出来了,就多为家人想想,弄好自己的家庭生活。不这样,老婆孩子日子不好过。我在里面的时候,我女儿上学,每天警察四个人抬着上车,送到学校,孩子拼命反抗,他们能这样干,外面的人根本无法想。我已经让我的家人无法生活了。 刘荻:岂止你家人?我们都跟着无法生活了,很多人都被软禁。 刘路:是的。你还没有进去得那段时间,我到北京来办案,也被严厉警告不得跟你接触。否则立即押解回去。 高律师:我对出事以后北京的维权进入低潮不太理解,现在到奥运会正好是最好的时机啊,怎么就无声无息了呢? 刘路:北京抓了你,很多人被吓住了,不知道下一步当局会有什么大动作,所以都不敢再动了。 高律师:可能也是上天眷顾吧,保住了北京维权圈子里的很多人。 刘路:浙江抓了不少人,我因为是笔会的法律顾问,不能不出面营救,所以就突显了出来,得罪浙江很厉害。这次不是一个地方向中央反映,我在《敌情通报》可能也“赫赫有名”了。 高律师:浙江那几个人,除了老严,我一个不认识。 刘路:严正学被判了三年,开始是颠覆国家政权,什么组织农会参加笔会参加民主党募捐等等都是罪,后来有些朋友例如周国强等帮忙写证明,去掉了这些指控,只剩下写文章,改为煽动颠覆,判了3年。力虹定煽动颠覆,判了6年。陈树庆还在等待开庭。我明天就去杭州。 高律师:其实这些人,即使按照当局自己的法律也不够定罪,他们自己当年没有组党么?没有写文章批判国民党么?你的宪法也规定了言论自由结社自由嘛。 刘路:他们哪里跟你说这些道理。我在严正学的案子里,把中共在42年-45年在《解放日报》《新华日报》发表的追求民主自由的文章作为证据提出来,证明中共当年的主张跟民主党现在的主张没有丝毫区别,结果人家在判决书中一字不提。只说老严参加民主党证据不足。最后不予认定,完了。这还算给了面子。 高律师:李律师,其实我只是个很单纯的人,头脑也很简单,我都是凭着良知做事。我觉得他们这样做不对,就去说,去做,没有什么特别复杂的想法。前些日子网上有些对我的过度的说法(指任意拔高,刘注)我并不在意,现在当局这样处理我,我也不后悔,我觉得他们倒是应该后悔的。我不是要追求什么高尚的名声或者未来的什么官位,我就是要对得起我的良知,我可以放弃一切,但是不能放弃良知啊。 刘路:不管怎么说,高律师是要写进历史了。时间不早了,我们该走了,我们还会来看你的。 高律师:谢谢你们,李律师,你的律师证一定要争取要回来啊。必要的时候,我也帮你呼吁。 刘路:谢谢你啊。我们有一个考虑,等做完了陈树庆的案子,国际上的朋友会帮我想一些办法的。 总结 过了12点,我们从高律师家出来。刘荻总结说,“刘路啊,我觉得谈起什么来起来绘声绘色的人,比如像你,刘京生这些人,其言谈的真实性大都可疑。”我说,“有一句话怎么说的?重要的不是客观事实本身,而是对客观事实的记忆和描述。”李海接话说,“我觉得高律师谈的大体可以归纳为两点,第一,他没有出卖别人,也没有人出卖他。第二,他把一切都自己拦下了,客观上保全了别人。” 2007年7月7日于北京—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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