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江琳
● 编者按:藏青会是公认的激进组织,但其激进只是理念上坚持西藏独立,而不是行动,认同非暴力路线。成立近四十年来并无暴力活动记录,美国研究达赖喇嘛的学者李江琳女士访问过许多藏青会成员,对藏青会组织性质与活动作深入的报导。
长期以来,西藏问题的聚焦点集中在达赖喇嘛以及西藏流亡政府。二○○八年三月的拉萨事件,使得西藏流亡社区的一个非政府组织突然成了新的焦点。这个组织就是「西藏青年大会」(Tibetan Youth Congress),简称「藏青会」。
「藏青会」是西藏流亡社会中最大的非政府组织,但并非唯一的非政府组织。 除此之外,比较大的非政府组织有「西藏妇女会」(Tibetan Women掇 Association)和「自由西藏学生会」(Students for Free Tibet,简称「学生会」),此外还有「前政治犯协会」,以及一些类似同乡会的组织。
「藏青会」是一个明确主张西藏独立的组织。该组织的网站首页毫不讳言,其宗旨是「恢復整个西藏,包括传统的西藏三省,即卫藏、康和安多的完全独立。」藏青会纽约/新泽西分会网站的「本会宗旨」也公开表明要「不惜以生命为代价,为西藏的完全独立而斗争。」 为此,藏青会被一些西方媒体称为「激进组织」。
在中国人所习惯的语境中,「激进」往往令人联想到「革命」,而「革命」又与「暴力」相联。因此,一般中国人对藏青会说法五花八门,有的称它为「恐怖组织」,有的甚至称它为「哈马斯」式的组织。藏青会究竟是个什麼样的组织呢?我在美国、印度、尼泊尔和锡金访问西藏流亡社区时,遇到过不少藏青会成员,有机会採访各级藏青会的前任和现任领导人,同一些普通成员谈话,也曾就外界的传言当面向他们求证。
一九七○年成立现有三万会员
藏青会的想法出现於上世纪末,那时达赖喇嘛出走印度已经十年,追随他出走的八万多西藏难民,分散在印度、尼泊尔、锡金和不丹等地的二十多个定居点裡,用各种方式生產自助,并建立了多所学校和寺院,儿童开始接受现代教育。
到六十年代末,西藏流亡社会第一批接受现代教育的青年已经毕业,其中一些人赴欧美等国继续深造,另外一些人来到达兰萨拉,加入流亡政府服务。虽然达赖喇嘛已经开始著手政治体制改革,在流亡社区中推行民主体制,但是这些年轻人对当时的流亡政府很不满意。流亡使得每个人都必须面对新的生存条件,他们必须面对复杂的新形势, 做出相应的决策。这些年青人认为,从西藏逃出来的老一代贵族官僚们并不懂得什麼是民主,也不适应新的形势。受过现代教育的年轻一代应该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发出自己的声音。
为了更好地团结和组织流亡社会中的年轻一代,为争取西藏的自由而努力,四个流亡印度,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人决定成立一个年青人的组织。这四个人是丹增格杰哲通,丹增南嘉哲通,索南多加和洛地嘉日坚赞。他们发起第一届西藏青年代表大会,成为西藏青年大会的创建人。日后,他们四人都在流亡政府中担任过重要职务。
一九七○年十月七日,三百名来自各地的西藏青年聚集在达兰萨拉,代表流亡社会的年轻一代,在达兰萨拉召开大会,宣佈成立西藏青年大会。 达赖喇嘛和他的两位经师参加了大会, 达赖喇嘛并致开幕词。成立一个年青人组织的想法,一开始就得到达赖喇嘛的支持。一个民主的社会需要不同的声音,西藏青年大会的成立,不仅表明流亡社会的年轻一代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和行动,也表明西藏流亡政府开始有了压力团体。这个团体一开始就具有鲜明的独立性,常常反对流亡政府的政策和主张,还不时与流亡政府唱对台戏。
藏青会总部设在达兰萨拉,下辖八十一个分会(简称RTYC)。我在达兰萨拉採访现任藏青会总书记顿珠拉达时,他告诉我,目前藏青会共有三万多会员。从网站上可以看到,藏青会在印度、尼泊尔、不丹、挪威、法国、加拿大、台湾、澳大利亚和美国等国家设有分部。在北美有纽约/新泽西、明尼苏达、西雅图、三藩市、波特兰/温哥华和多伦多等六个分会。由於流亡藏人比较集中的地区是南印度,该地区的分会自然人数也是最多的。
藏青会最早实现藏人民主
藏青会的最高权力机构是每三年召集一次的全体代表大会(简称GBM)。只有GBM有权选举藏青会的执行机构,即中央执行委员会(简称Centrex)。所有分会的会长和秘书长自动成为GBM的成员,除此之外,为了避免领导层专权,各分会的约每五十名普通成员有权推选一位代表参加GBM。
执委会的选举分两步进行。先由GBM提名六十到八十名候选人进行初选,从中筛选出二十五到二十八名正式候选人,然后通过GBM全体成员投票,选出十名执委会成员。 执委会有正副会长,正副秘书长和一名会计,并设有文化、出版、公共关係三个部,每个部各有一至两名负责人。执委会任期三年,会长可以连任一届。执委会办公室设在达兰萨拉,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藏青会总部」。在其他国家生活的藏青会成员如果当选为执委会成员,必须去达兰萨拉工作至任期结束。
分会领导亦由选举產生。各分会的领导人数也同。以纽约/新泽西分会为例。我採访该分会秘书长才旺贡波时,他告诉我,纽约/新泽西分会成立於一九九四年,现有一千五百名登记在册的成员。现任理事会是第九届。理事会每两年选举一次,约二十名候选人,全体成员投票选出理事会成员。主席可以连任一次。
藏青会的成员必须缴纳会费,会费和募捐得来的款项是藏青会财政来源。藏青会执委会成员有部分是领工资的,分会理事会成员则全部是不领工资的志愿人员。藏青会成员参加各种活动也没有补贴,都是志愿行为。因工作与读书之故,很多活动是在傍晚下班后和週末举行。有时候活动频繁,大家只好轮流请假。
这个组织已有近四十年的歷史,现任执委会是第十三届,每一届都是民主选举產生。可以说早期的藏青会成员是西藏流亡社区中最早进行民主实践的一代人。作为一个非政府组织,藏青会对流亡藏人民主意识的传播,帮助流亡藏人建立社区的选举制度等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
多数成员年轻受过高等教育
加入藏青会的条件,只要年龄十六岁以上,认同藏青会的基本宗旨就可以加入。藏青会没有年龄上限的限制,因此,虽然名为「青年会」,但也有一些三十多,乃至五十多岁的成员,不过这些「老青年」不多,藏青会的主体成员是十八到三十多岁的年龄层。藏青会成员只限於藏人。
藏青会是一个不分教派,不限地域,不限僧俗的世界性组织, 因此藏青会成员男女老少,僧俗皆有。藏青会成员并不完全是出生在西藏境外的藏人。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平均每年有二千五百到三千名藏人翻越喜马拉雅山脉,加入流亡社区,这些人被称为「新来者」。他们中的大多数属於十二岁以上,三十岁以下这个年龄段。也就是说,这些人都是潜在的藏青会成员。他们中有多少人加入了藏青会? 到目前为止,没有确切的资料。
从我採访中瞭解到的情况来看,藏青会成员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新来者」。由於各种原因,这些人不一定象境外出生的成员那样活跃,因此使外界產生「藏青会成员全是从未去过西藏的境外藏人」的印象。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比方说,现任藏青会秘书长顿珠拉达就出生在康区。 他於一九九六年出逃印度,在印度接受教育,参加藏青会并成为骨干成员之一。换句话说,只要藏人在西藏的状况没有较大的改变,年轻一代的藏人还在继续出逃境外,藏青会就不会缺少「新鲜血液」。
当然,流亡藏人分佈在十几个国家,各地的情况有很大差异。有些早年建立的定居点很少有「新来者」加入,其分会会员基本上全是出生在境外的第二,三代难民。「新来者」比较集中的地区是印度和尼泊尔,这些地区藏青会的力量比较强。
藏青会的成员的另一个显著特点是,他们基本上全都受过现代教育,其中相当多的成员受过西方大学以上的高等教育。藏青会成立至今,一共有过约一百三十名常委会委员。这些人全部受过现代教育,其中百分之七十以上在印度、尼泊尔、美国和欧洲受过大学本科以上的高等教育。纽约/新泽西分会有十位理事会成员,我採访过其中的几位。他们都有正式工作, 都会说流利的英语。我随意採访的一些藏青会普通成员大都是在校学生,有的在读大学,有的还在读高中。除了为本民族的前途奋斗之外,他们同样有自己的人生理想。一个名叫扎西措姆的十六岁女孩告诉我,她希望高中毕业后能去英国牛津大学学法律,将来当企业律师。
这些受过现代教育的年青人与他们的父辈有何不同?他们与上一代之间是否有代沟?这是我在採访藏青会成员时常常问的问题。纽约/新泽西分会秘书长才旺贡波坦率地告诉我,「代沟」确实存在。跟老一代比起来,他们有明确的「政教分离」意识。老一代人百分之百服从达赖喇嘛,只要是达赖喇嘛说的,他们就会去做,很少会去独立思考,更不要说反对了。而他们这些年青人虽然尊奉达赖喇嘛为至高无上的精神领袖和民族领袖,但是并不是百分之百拥护他的政策。他们认为,在为西藏民族的前途奋斗这一点上,他们与达赖喇嘛和流亡政府并没有本质的差别,但是藏青会有不同的目标和策略,在这一点上,他们与达赖喇嘛和流亡政府存在分歧。「那并不等於说我们就是在反对达赖喇嘛,」藏青会秘书长顿珠拉达笑著对我说。他对媒体上「藏青会反对达赖喇嘛」的说法不以为然,认为纯属对藏青会缺乏瞭解。
藏青会的全体性和地区性活动
被称为「激进组织」的藏青会有那些活动呢?纽约/新泽西分会秘书长才旺贡波告诉我,从活动内容来看,政治活动只是一部分,藏青会还举办文化和慈善活动。活动方式有两类,一类是全体性的活动;一类是地区性的活动。全体性的活动由藏青会总部召集,通过各分会统一安排,然后在世界各地同步举行。地区性的活动由各分会自己召集,自行安排。一般说来,除非有重大政治事件,比方说二○○八年在印度、尼泊尔、美国、加拿大、澳洲、以及欧洲的几个国家同时进行的大规模抗议活动,一般都是各分会根据自己所在地区的情况,自行决定活动内容和事件,总部并无特别的规定,也不加干涉。因此,在同一个週末,各地藏青会分会可能在进行很不相同的活动。
我在尼泊尔的加德满都和锡金首府岗托克访问过当地藏青会负责人。从他们介绍的情况看来,即使是在二○○八年三月西藏事件中,各地藏青会所举办的活动也是很不相同的。这与他们所在地区的具体情况有关。
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是近几十年来西藏出逃者的必经之地,几乎所有流亡者在越过中尼边境后,都会设法到达联合国难民署设在加德满都专门接待西藏难民的中心,然后由该中心转送印度。这裡能够接收西藏的电视节目。西藏发生的任何事情,这裡的藏人感同身受。西藏事件期间,加德满都藏青会的抗议非常激烈。尼泊尔警方与抗议者发生冲突,导致上百名藏人被捕,若干人受伤。
我和这裡的藏青会成员谈话时,明显感受到他们对自己和本民族处境的焦虑。他们告诉我,根据联合国难民署、尼泊尔和印度政府达成的安排,藏人逃亡只能过境尼泊尔,随后必须前往印度。但是有不少人逃亡后选择非法居留尼泊尔。有些人在印度或尼泊尔生活了几年之后想返回西藏,但是护照过期,遇到种种麻烦,不得不滞留尼泊尔。毛派掌权后,对藏人有很多限制,当地藏人认为是中国政府对尼泊尔政府施加压力,导致他们的生存空间受到压缩,使得愤怒情绪在藏人之间酝酿,抗议时情绪爆发,场面相当激烈。
锡金岗托克的藏青会,情况就明显不同。该地藏青会秘书长晋边彭措告诉我,岗托克的藏人除了世代居住在锡金的「锡金藏人」以外,几乎都是早期流亡者。岗托克的西藏难民是散居的,他们与其他民族比邻而居,生活安定,无论是生活环境还是生活状况,都比加德满都好很多。藏人大多有自己的生意事业,生活状态高於当地平均水準。当地藏青会本来安排了一个抗议活动,但印度官方通过当地西藏福利办公室表示,他们不希望在距离中国边界如此近的地方发生抗议活动。岗托克藏青会因此取消了抗议活动,代之以为西藏事件中死难者举办的烛光悼念会。
纽约/新泽西分会除了抗议、人权圣火传递等活动外,还连续七个週末在纽约市政厅前或者联合广场为死难者举办烛光祈祷会,请喇嘛颂经,超渡死难者的灵魂,吸引了许多外籍旅游者和西方人士参加或者观望。不过,纽约藏青会的很多活动并非每次都是单独举行,很多活动是与妇女会和学生会共同举办的。
要求西藏独立但认同非暴力
我曾在其中一次烛光祈祷会上採访纽约/新泽西分会秘书长才旺贡波。我直接了当问他,藏青会是否已经放弃非暴力路线?才旺贡波回答说,藏青会要求西藏独立,并不等於反对达赖喇嘛提倡的非暴力抗争路线。
「那麼,面对一个拥有强大军事力量的大国,你认为非暴力路线的方式有可能实现独立吗?」我问。
「印度被英国殖民三百年,最终还是获得了独立。」他回答。
那麼,为什麼藏青会被认为一个激进组织呢?才旺贡波承认藏青会在流亡社区是很激进的组织,但是强调说,他们的激进是理念而非行动。在他们的语境中,「激进」指的是他们不接受自治,而提出完全独立的诉求。这个理念即使在藏人中,也算是「激进」的。他们举办活动的主要目标是通过坚持不断的抗议,宣传等活动来吸引媒体的注意,使西藏问题不至被世人遗忘。
藏青会人数不多,但是组织严谨,成员有热情,又有强烈的为本民族命运奋斗的意愿。 他们对居住国的社会比较瞭解,活动往往採用当地人习惯的方式,时常会有出人意料之举,比如绝食, 「为西藏而步行」, 「步行去拉萨」等。因此,他们的活动规模虽然不大,却常常引起民眾和媒体的注意。
岗托克藏青会秘书长晋边彭措说,他认为,非暴力是一种最强有力的武器,他们争取西藏独立的理念,只有通过非暴力才能达到。这不是说,达到目标是容易的。需要很长的时间,将有很多困难的时候。
流亡藏人社区正在日益民主化,必然会出现不同的想法和声音。老一代人坚持中间道路,新一代人认同独立追求,最后到底走到什麼目标,这要看将来世界的变化和藏民族人民的选择。
而藏青会的存在,晋边彭措说,这是一个象徵,它表明,西藏流亡社会正走在政治民主化的道路上。民主政治对藏民族是一种新的东西,民主是要学的。通过藏青会的存在和活动,藏人在学习民主政治的理念和规则,学习政治表达,学习投票选举,学习结社集会。藏青会的意义,超越了当下的政治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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