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作者铁流在鲁迅故居前留影
《谁把聂绀弩送進了監獄?》读罢章诒和的这篇文章不禁掩卷沉思:在我记忆里的中华民族和中国人民不是这样的。我读书不多,也算是“旧社会”过来的人。所谓旧社会系指1949年以前的中国,我在这个中国生活了16年,也算个“遗民”吧?那个中国“旧”在什么地方呢,一是做人要讲诚信,守规矩,不盗不淫不娼,否则为人看不起;二是要孝敬父母,尊师重道,待人以礼,亲邻助人,尊老爱幼,和睦相处;三是要不揭人短,重情重义,光明磊落,正直无私,既不挟私泄愤,更不公报私仇。人人心中装着八个字: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作为做人标准。
听长辈讲,那时也有人向官府告密,一是为了邀功请偿得几个臭钱,二是为了借官府力量制复仇家,但总视为非光彩之事,悄悄地绝不张扬,否则为人不齿,故绝无义务告密者之人,更无有人视之为“光荣”的行为。
到了“天翻地复慨而慷”的1949年后,新朝新政的共产党,将“旧社会”那些做人的美德一律视为封建主义的东西,均为打倒扫除之例,自此一切按“新的道德”标准办事。“新的道德”标准又是些什么东西呢?
没有私情、亲情、友情,只有“革命”之情,“共产主义”之情,就是所谓的“爹亲娘亲不如共产党亲,天大地大不如毛主席的恩情大”。为了这个“亲”,这个“大”,就要自觉地“维护革命利益”,凡是发现一切不利于共产党和毛主席的言行,要向“组织反映”,要主动地与其进行斗争。
这个“自觉”是没有任何报酬的,是心甘情愿“忠于革命”的表现,就像一个少女主动把贞洁送给别人,还说这是我无产阶级“立场坚定”!这样献媚讨好的事不胜枚举,成为50年代青年追求进步的风气。
我是个“翻身的贫苦学徒”,自然将此奉若神明。为了追求进步挣表现,曾向组织检举揭发国民党95军上校的二师父“私藏枪枝”,骂共产党是“兔子尾巴长不了”的“反动言行”;为了站稳“无产阶级”的“革命立场”,我也曾大义灭亲,向乡农会告发堂叔分散财产隐瞒田亩的“罪行”;为了“忠于革命事业”,自觉捍卫“人民利益”,我不辞辛苦自觉地去跟踪视为“阶级敌人”的一切言行。好在我父亲不是地主。资本家或什么分子,若是定会面对面和他斗争,甚至把他押赴刑场。做些违情悖理的事情从不脸红愧心,反“大义凛然”认为是在“追求进步”、“追求革命”。当然没有任何人遣责过我,更多的是“党和组织”的表场,人们的称道。久而久之我习以为常,自已不但这样做,也叫别人也这样做。我做他做大家做,攀比仿效,蔚然成风,而不知是全民族的精神堕落,中国人的自毁自弃,大家都自觉和不自觉地充当了“义务特务”。于是你检举我,我揭发你,相互残杀,相互构陷,心灵变得灰暗阴险,有时虽知不对,又不能不为之?
我想大声地问一声: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走过来的中国人,你检举、告发、反映过别人没有?良心上有无愧疚之处?你能说不吗?
民族需要反思,人人需要反思,否则这个民族无救!
我的省悟是在1955年“反胡风运动”中。运动之始我是审干小组核心人物,检举揭发批判别人从不手软,深受领导器重。在半月后的“机关保密大检查”中,我去翻查别人办公桌、衣箱里的文字东西,别人也翻查我的办公桌、衣箱里的文字东西。没有想到我日记上一首小诗,竟引发出一场灾难,成为“小胡风分子”,批判审查软禁近三个月。那首打油小诗只有四句:“菊花开放百鸟鸣,年少心灵志尚高,有一朝一日风云,起平步飞上九霄云。”说我有“变天复僻”思想。
当然此事不了了之,因为我既无有“变天思想,更与胡风八竿子打不着,而我却猛省了:政冶斗争太血腥可怕,“黄雀捕蝉,岂知螳螂在后”的诡异。所以在“反右斗争”中,我才守住了一条做人的底线:绝不检举揭发人!当“整风领导小组”要我交出私人来往信件,我口里应着,回家即刻一火而焚;当有人为了解脱自已,编造出四川文艺界有“七人反党集团”,要篡夺党的文艺领导大权。我坚持事实求是不跟进,最后落得一个“死不认罪改悔”的“极右分子”:开除公职劳教劳改,一去23年。后在四川省惊天大冤案“中国马列主义者联盟右派反革命集团”,我作为重大嫌案人关押在省公安厅梓童巷看守所审查,不管别人怎么嘶咬,怎么交待,我永远是三个字“不知道”,结果既保住了自已脑袋,也没有陷构他人,凡那些相互嘶咬者都未脱去关系。
在漫长的监狱岁月中抱住一个信念:不出卖人不检举人,决不走“立功赎罪”做狗之路,要关就让他关,直至关到放我一天为止。
监狱是人狗混居的地方,别以为政治犯都有节操,逾是知识份子成堆的地方逾可怕,自古“有文人无行”之说。我十余年长期和死缓、无期呆在起,案情多为新老反革命。老,指国民党军政人员;新,即新生的反革命。大家成天都是你监督我监督我,你写我揭发材料我写你告密文本。都想“立功赎罪,靠拢政府”。
“靠拢政府”就是害人!一些人以此为业,成天发疯写,连别人说的梦话都要写成材料报告给狱吏。记得国民党中统局有个叫胡然的上校老特务,成天不写检举过不得日子。他身边睡的是个新生反革命杨世光,他多次向狱吏汇报:杨在梦中喊打倒共产党,结果把杨批斗了三天。于是引起不少人不满,巧好“双十节”那天他穿一身新衣服,几个人联合一气说他昨晚在梦中发笑:明天是中华民国国庆日,我要庆祝。由于他写的检举太多,狱吏有点心烦,现在大家反映自然相信,也被斗了三天三夜,还打得鼻青脸肿,自此有所收敛。
我发现但凡出卖人的人,也被人出卖,相生相克自古如此,应了我欲害人人必害我。不过明面上的人易防,最难防的是身边的人,我们称之为“笑面虎”。他装着和你亲近,用话套你,然后把你说的话斩头去尾写成检举材料去立功。就像章文中所写的黄苗子等人。
在这个特殊环境里要想安然无事,不说话不行,说话也不行,很难对付。我的原则是:不动笔只看书,决不与私人发生交往,说话拉大嗓门,更不主动找狱吏说事交心。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我是个不画猫猫的人,别人也就难画我猫猫了,而一些狱吏也不为难我,相反很尊重,对一些画猫猫的人到很厌恶。
“平反改正”后,我曾去关押我地方回访,与当年狱吏作过推心置腹的交淡,我问他们:那时我不写检举揭发你们心里怎么想?他们笑了:做为职业我们必须号召在押人员“靠拢政府,立功赎罪”,其实在心眼里对这些老写检举揭发的人是看不起的。今天你可以告发别人,难道明天不会告发我们吗?其实交上来的检举材料哪认真看过,回手就扔在字篓里。对你我们很尊重,有人格、有骨气,不做违心事,不说违心话。
悠悠岁月原来如此,不尊重人的人自然不受别人尊重。
最使我难忘的一件事,是我回归后一次和堂姐谈到“林彪事件”。堂姐说,“林彪事件”发生后,作为党员的她并不知道,消息是严密封锁的。1971年10月的天,全市科级以上的党员干部集中到总府街省府礼堂开大会,上面宣布了“林彪反革命集团”的叛国罪,全场两千多人无一点声音,没有一点反映,大家面面相觑一张毫无表情的脸。散会后走出礼堂也莫有一点声音,如同结了冰的水。回家后她和与会的姐夫哥也不谈这事,直到半夜才悄悄问姐夫哥:这是真的吗?姐夫哥吓得直忙捂住她的嘴,翻身下床轻轻启开门探头看了一下,确定无人监听,才关上门窗耳语般地说:真的,当然是真的。且声音在打颤。
中国,唉中国,别说老百姓,连共产党员都活得如此惨不兮兮!有什么好说的。
时间到了21世纪的今天,别以为就没有告密的人了!有,还大有人在。一些人将告密视为了自保,一些人将告密视迂升之途,成功之路,一些人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就像一个卖淫成性的妓女,不找男人通一通,下面就过不得日子一样。2007年适值“反右斗争”50周年,几十人聚在一起聊了聊,由我开了会餐的饭钱,伺后有人向公安机报告,说我是幕后的“头头”,立即被盯上,电话被监控,甚而限制出境,至今还是重点“关怀”的人。大概时代不同了,人也老了的原因,当局终于容忍了我。
无独有偶,前不久华东政法大学老师杨思群,在课堂上讲了一下过去“革命”的真实历史,竟然有两个女大学生去上海市公安局检举杨老师在课堂上散布“反动言论”;北京理工大学胡星斗教授前不久告诉我,因他在网上写文反对“毛邪教”的复活,一位自称是清华大学研究生的杜一达再化名为胡敬波,也四处写信状告发他“反对毛泽东思想”。绝不要以为这是个别事件,更不是年幼无知的幼稚,如果“透过现象看本质”,这些人仍是“阶级斗争”和“政治挂帅”的怪胎,以为此道仍是一本万利的生意,飞黄腾达的捷径,当然也是中国人劣根性的延续。
说得不客气一点,今日中国仍有不少货真价实的政治妓女,把个人的升迁发展,幸福生活仍寄托在出卖灵魂上,而任何一个统治阶级都需要有出卖灵魂的妓女。甫志高、王连举朝朝代代都有,只是量的多少不同而已。毛泽东时代的中国遍地是告密者与出卖灵魂的人,中国成了一个政治妓女的国家。为此,聂绀弩被他“知心朋友”送进监狱不足为怪,为怪是这个民族和国家:为什么有这样多的怪胎?我们只希望不再重演,可想不到仍有悲剧发生。中国,你何时才能涅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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