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看见512之后,国内的教会、海外的教会,真是络绎不绝地来到四川,这是让我非常感动的画面。我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心里就叫一句话。我说:“天父啊,我们要怎样交账?成都的教会,四川的基督徒要怎么交账,怎么交得了啊?我们那么软弱,那么小。成都的教会,成都的福音不像其他一些城市,其他一些福音复兴的省份,我们到底要怎么交账”?
然后看见让我很感恩的两点,一是家庭教会,一夜之间浮出水面来,一夜之间就公开化了。这真是你做梦都想不到的。家庭教会在中国一个成规模地、很公开的显现,居然是跟512大地震,这样一次空前的自然灾害联系在一起。在成都的街上,去灾区的路上,随时都可以看见写着“基督教赈灾物资”、“基督教赈灾车”的字样。不仅去做,而且身份的彰显就是基督教。哎呀,我在街头看见一个车写着“基督教”或者“基督徒”字样的时候,心里特别特别激动。因为我想这是1949之后,从来没有的一幕,而且是先辈圣徒们流泪祷告、我们梦想也想看见的一幕。就是每一条大街上都有十字架被举起来,仰望它的人就得医治。
虽然并不是真就有了,但是忽然就看见了这个可能性,看见这样一个变化,而且在所有这些民间志愿者里面,我个人在512之后接触到很多外来的教会,但我所接触到的非常有限,还有大量我和我的同工们不知道的。成都当地教会曾有一个连接,有11间教会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叫“彩虹重建”的平台。我们收集信息,每天发布简报,协调一些事工。也许我们掌握的只是三分之一不到的信息,但是据我们估计的话,从5月到9月,在四川的基督徒志愿者应该有10万-20万人。官方统计来四川的志愿者是100万人,从这个比例来看,我不确定中国的基督徒到底有几千万。不过应该是略高于基督徒在人群中的比例。而越到年底,随着一般志愿者或机构的退出、离开,基督徒在灾区志愿者中的比例就越来越高了,应该早已超过了50%。
很多来灾区的非基督徒机构、志愿者和媒体,都看见了基督徒们的这一幕。所以512大地震之后,基督徒在赈灾与灾后重建中的参与,成为2008年一个非常具有公共性的事件。我不是说以前基督徒没做这些事情,乡村教会的基督徒,他们一直就默默地做许多事情。但这是被社会关注的、具有公共性和话题性的一次凸显。一次中国基督徒的群体性见证。这对政府与教会的关系来讲,也有着正反两方面的影响,但更多的还是一个正面的影响力。因为政府以往把家庭教会更多的是看做做一种对它有威胁性的东西,但在这样一种情情形下,很多知识分子在公开的媒体里面,都开始呼吁和公开地向政府说,要看到宗教组织在稳定人心、构建和谐社会,尤其在灾后心灵重建中的巨大作用。这一个信仰的社会化过程,使政府无法在它的公共策略中,继续将家庭教会民间宗教化。
第二个让我感恩的,是我作为一个四川的基督徒,对基督的教会在这块土地上的复兴,有特别的负担。我在教会里对弟兄姊妹说,“上帝爱四川这块土地上的人,是从亘古到永远都不变的,不是说今天多爱了一点,前天不爱。但从我们的眼睛所看出去的,上帝对四川的爱,却从来没有像在512地震之后这样显明过。全世界的基督徒的眼光,他们的奉献,他们的服侍,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子聚集在这块土地上”。我们有一位姊妹是北川人,她的家人在那边,地震之后开始联系不上,教会一直在为她的家人祷告。教会另一位姊妹在汶川读书,她们两家都蒙神的怜悯,有身体的平安。这位北川的姊妹说,虽然我家乡遭遇这样大的灾难,整个县城都被毁去了。但是,“以前从来没人知道北川,我们那里几乎从来没有宣教士去过,在我家乡,我认识的人里面,从来没有一个基督徒”。她说,“在我们那里根本没听说过有什么教会。但是512之后,那么多弟兄姊妹,海内外的基督徒和教会,都到我们的家乡去”。她为她的家乡在灵性上的复兴,特别的感恩。
神使万物相互效力,把时代的异象传递给我们。但在这个过程里面,我有一个很深的感动,和自己看见的危机。因为这一次社会参与的浪潮,有几个特点。第一,主体是家庭教会,不是三自会;第二,主体是城市教会,不是乡村教会。第三,主体是社会参与,不是直接宣教。这三个基本特征加起来,构成中国家庭教会一个非常大的转折,和对神学立场、属灵观和教会建造的巨大挑战。教会之于世俗社会的公共意义,也将因此开始一次转折。
当然,我的接触可能不很全面。城市教会从人数上来讲,仍然远不如乡村教会。但为什么这一次的参与,城市教会是主体呢。因着城市教会的资源够多,他们所处的社会地位,他们的资讯,他们各个方面的某种社会参与和介入的能力,也包括他们在神学立场和属灵观上对基督徒文化使命、对洛桑会议的社会参与立场的认同。因为一些保守的、基要派的乡村教会,可能在神学方面有着传统上的约束。
而当城市教会成为这一次参与的主体时,就在里面发生了又一个非常新的变化,就是机构的出现。在乡村教会的阶段,是不会有机构概念的。城市教会兴起之后,当基督徒群体进开始参与社会的时候,基督徒机构(NGO)就开始出现了。从5月16日开始,我们“彩虹重建”每天做一份简报,我跟另一个弟兄轮流撰写这个简报和每天的分析。我就好像很兴奋地看见,因为有人说,2008年是中国的NGO元年。震之后民间社会来到四川的,显示了中国民间社会30年来羽翼初生的力量和成长。中国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就是民间力量和解放军一起到达灾区。解放军10万人,民间志愿者100多万人。这就是改革开放30年最了不起的成就。而在这个民间力量的自我动员与参与浪潮中,教会和基督徒又在里面扮演了一个显眼的角色。所以当时我很兴奋地写道,“2008年会成为中国基督徒的NGO元年”。
看见那么多临时团队来到成都,很多是教会直接差派的,随后就开始有机构的可能性了。一些团队当然可能注册很难。那么9月之后进入第二阶段,我看到有更多团队是留了下来。基本上发展为各种正式或非正式的机构了。或者是注册为公司,按公司来运作,其实仍是在做灾后重建的非营利项目。但同时,我也看到一个危机,就是说在家庭教会里面,也许是城市里面的基督徒,尤其是越来越多的知识分子基督徒,他们是非常愿意有社会参与的。他们也特别可以接受一个文化使命的眼光。这是好的,但坏的呢,就是这些最爱谈社会参与的、城市教会的、和知识分子的基督徒,恰恰是中国教会中最缺乏教会生活的那一群基督徒。也恰恰是中国的城市教会,最缺乏能力去牧养的一群基督徒。今天上午,余杰弟兄有个分享,讲得很好。他说道,“我们连开会都不知道怎么开,虽然我们知识分子一天到晚都讲自由、民主,尊重人,结果一开会都吵吵闹闹的。我们特别需要一个教会生活的操练,和教会治理的建造,在彼此的关系里面学习顺服上帝的道。不然一开起会来,还是一群小共产党员”。
教会建造是祝福社会的关键
城市教会的确开始兴起来了。然后城市教会面临的大问题,就是我所说的知识分子基督徒们,从我开始,就一个比一个骄傲。信主之后那个破碎的过程也会非常漫长。这些人在教会里的操练,在教会里的委身、服侍和彼此搭配,需要更大的恩典和怜悯。但恰恰城市教会又没有任何经验去牧养这些人。因为我们实在不像乡村教会的弟兄姊妹那么可爱,那么好牧养。所以这两方面的危机,就是社会参与的空间和可能性,政教关系正常化的大门,其实都已经敞开了。我在512之后,不再为这一点担心。我的担心开始落在城市教会的建造与牧养上。因为这里有一个落差,如果城市教会的建造速度和团契的生命在真理上扎根的速度,低于或者慢于教会社会参与和合法化的速度,城市教会就将面临极漫长的危机。
512之后,我一开始很积极,跟其他教会的同工成立一个平台来做灾区的事工。可是没过几天,我发现两个问题,第一是成都的基督徒跟外面来的基督徒是两幅面孔。为什么呢?外面来的基督徒做好了为主打仗的预备,把家里的事安排好了,预备出时间来到灾区服侍。所以他们来的时候个个斗志昂扬,个个都很感谢神;可是四川的基督徒,一个个都还没有晃过来,都还有些震后心理综合症。每个人都有,你认为你没有,其实也有。所以那之后我们流传一些笑话,就是你怎么知道你有地震综合症呢。有人列了十几条,如果有三条的话,你可能就有地震综合症。譬如看不惯谁坐在那里抖脚。因为一有人抖脚就会过敏,是不是又有余震了。所以让你心有余悸。所以许多四川的基督徒去灾区,回来后就发现他们的生命遇到了很大的挑战和冲击。他本身需要一个辅导,需要一个医治牧养的过程。但那时候,又恰恰是教会最缺乏牧养、关怀和医治的时候。因为大家都在做事情。我们同工开会也根本不是同工会了,每个教会的同工会,差不多都是抗震救灾指挥部。
我说这样不行,因为我看见这个危机,就是中国的城市教会与政府的关系,在宗教自由的议题上极有可能在不远的将来,就出现大的变化。我们可能会得到一个更大的公共空间来表达、传递和见证信仰。我们可能比今天更加公开化。但公开化的意思,不只是社会政治层面上来讲的一种结果。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是教会的生命成长和建造所必须的。就是你必须在一个公开化的过程中,去克服你内心的恐惧,和对这个世界的放弃。很多基督徒,尤其是城市里的基督徒,中产阶级或者知识分子的基督徒,我们的信心其实是非常软弱的,许多弟兄姊妹可能还在偷偷的作门徒,在单位同事面前彰显基督徒的身份,还有很多顾虑的。主日推掉其他活动去聚会,也可能难为情。但这几年,我很感恩地看见变化。在两三年前,这种偷偷做门徒都还蛮多的,所以我04年第一次看到纪录片《十字架》时,里面说中国的基督徒有六千万,我的朋友说,六千万的基督徒都在哪里啊,我怎么一个都不知道呢?然后旁边有个朋友说,我就是啊。你是吗?是啊。我已经信主好几年呢!那我怎么不知道呢?你也没有问我啊?
所以这是个很大的变化,两三年前,大部分城市家庭教会的聚会还是非常保守的,基本上是封闭的,就是不带你去,你就找不到。慕道友通常是不带到主日崇拜里去的,说白了要审查,要经过一段时间观察,参加小组团契,“政审”合格了,受洗了,是自己人了,才很谨慎地往主日崇拜里带。很多家庭教会到今天还是这样。这不是教会,这是黑社会。是中国传统的秘密社团。这跟真理没有关系,跟教义没有关系,甚至跟逼迫也没有关系。只和一件事有关系,就是恐惧。就是我们的内心不自由。换言之,就是不信那一位全能的神掌管着历史。
如果教会的立场,是被外在社会政治环境所决定的,那就等于是由中国政府来决定教会的大门是开着还是关上,而不是由我们所信之道来决定。所以在基督徒里流传一句话,说基督徒聚会的地点警察都知道,只有基督徒互相之间不知道。到处打听,也不知道在哪里。其实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打电话问警察局好了。他们都知道。所以这一两年间,尤其是大地震之后,我很感恩的,是看见那么多家庭教会一下子浮出水面来,不在乎被人知道。因为灾难给人的冲击太大了,所以灾难反而帮助了我们,去克服内心的恐惧。怎么能不感谢神呢,真是万事相互效力,都为着来帮我们这些扶不起来的烂泥。所以随着这个公开化的可能性,随着宗教自由及政教关系转型的可能性,也随着基督徒更多地社会参与,在文化、在社会、在慈善,也在人权与政治领域,做光做盐、见证基督的空间会越来越大。那么这一切其实都不是问题,真正的问题是教会的建造。没有健康、成熟的教会,这一切都不是祝福,都是试探,最后都是咒诅。但我们不是因此排斥和反对社会参与,我们理所当然地要参与社会,要以真理之光来治理这地,以恩惠福音的传讲来医治这地。但文化使命的关键,并不在文化使命本身,而在教会的建造。
我在地震前半年,开始寻求全职服侍的呼召。在512之后这样一个看见里,神不断地在里面催逼我,就是要我放下世务,蒙召作传道人。所以512过后一段时间,我就跟同工说,灾区的事工是你们负责,我不带队去灾区,我要在这里牧养。越是地动山摇的时候,就像我以前听过美国南部长老会一个牧师讲道,他问会众们说,如果下一周主日是世界末日,你们还会不会来,那天上午你们还来不来教会听道?我不管你们来不来,我是一定要来的。因为这是我的职分。你们就算只有一个人来,我对着一个人讲道,就像对着全世界讲道一样。所以我说,地动山摇的时候,有人跑出去参与救灾,那是很美好的。但是教会的根基,牧者的职分,始终是留在这里,做圣言的托付者。只要基督一刻没来,就算天地在眼前坍塌,也要死在证道和牧养的职分上。因为这是教会的根基,一切的社会参与,都是从这里面出发的。而这是我看见神真的可能要扭转这个时代的一个异象时,却特别看见的最大的危机和最大的负担。其实中国的基督徒憋了几十年了,你只要有一点社会参与的空间,我们会跑得很快的。至少在一代人以内,你都不用担心跑得慢。你要处理的问题,都是跑得快带来的。
中国的家庭教会,尤其是城市教会,是否有一间、一间、一间,成熟的教会被建立在真理的磐石和整全的信仰之上。这将决定中国教会在未来十年、二十年当中,在一个公开化和逐渐获得宗教自由的过程,会不会同时变成一个世俗化的过程?会不会妥协于时代文化的影响,而失去真道与生命的传承。没有扎根在磐石上,大地刚摇起来,你自己就跟着摇起来了。所以神这样子带领我,到今年9月、10月的时候,我就很清楚从07年底开始寻求的全职呼召,已经临到了我,而且知道神的心意,是要我马上出来,是不能再等。就是现在。所以神给我一句经文,是《提摩太后书》的2章4节,“凡在军中当兵的,不将世务缠身,好叫那招他当兵的人喜悦。”
因为我在教会讲台上服侍,已经两年多了。实际上在当兵,带职服侍的呼召是很清楚的,但当兵的日子还可以溜出营去做点小买卖,被世务缠身,不能专心以祈祷、传道为念。这是2008年催逼我必须放下的。因为我看见在这一年经过了表面的繁花似锦,也经过了那么多自然灾难,也有各种如杨佳杀人案、“毒奶粉”这些事件彰显出时代与族群深层的危机,灵魂的危机,道德的危机,是如何深重。经过了这一年之后,我也看到城市家庭教会真的是在神的手中已开始兴起了。尽管我们在真理的建造上、在教会生命体的合一上,是多么贫乏。但教会却已经被带到一个地步,就是已经不得不让政府来重新考量,来看待教会在社会态势上的一个转变,我们在中国,开始从一个被掳的流亡者走向王后以斯帖的位份,越走越感恩,一边感恩,一边心惊肉跳。
从成都的家庭教会来讲,据我了解,有全职牧者的比例应该不到30%。北京的家庭教会比较高,差不多七成有全职传道人。除了北京、上海、温州等少数城市,大多数中心城市的教会,可能跟成都的比例不会差太多。上帝在城市家庭教会中动工,也在呼唤祂的工人。我们需要看见一幅图画,就是在未来的中国社会,有基督徒律师,有基督徒商人,有基督徒作家,基督徒职员,基督徒的……在不同的职场上更加公开地去见证基督、影响社会。但是其中最重要、最缺乏的,就是城市教会的传道人。是一大批、不,是整整一代有神学思想的、有教牧情怀的、知识分子类型的牧长。在某个意义上,没有职分,就没有教会。从职分的缺乏上说,我们今年无论多么热闹,城市教会的光景,依然是荒凉一片。
是啊,我们缺乏在真理上的建造,缺乏牧养,缺乏教会的治理,甚至开会都不知道怎么开。这正是在倍受激励的同时,非常大的危机。这是神叫我看见的,我与大家分享,同时这也是神在我里面的呼召,让我越来越看见这样的图画,就叫我心里放下担子,蒙召来单单地跟随他。
刚才唱的那首《我知谁掌管明天》,是我很喜欢的诗歌。因为在我们教会感恩节聚会上,当时我和弟兄姊妹分享我的全职呼召,之后跟我妻子在大家面前,也一起唱过这首歌。所以无论对我个人来讲,还是对中国城市教会前面的路来讲,都是这样。真的我们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不知道2009年还没有更大的地震。但我们真知道全能慈爱的上帝掌管着明天,掌管着历史,祂也真的一直牵我们的手。愿荣耀颂赞归给祂。
(此文为作者在2008年12月11日洛杉矶千橡城华人教会的演讲。段淞耀根据录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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