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武聪23岁 的花样年华就如朱提江峡谷盛产的兰花凄惨凋谢在江边。恶势力掐死这株幽兰,撕碎这个家庭,用野蛮暴力来羞辱这块土地上深厚悠远的文明,宣告了历史的大倒 退。这条江曾经有过辉煌历史。它在现代地图上被标名横江,俗称关河,但两千多年开发史的丰富内涵始终印证着它古色古香的朱提江原名。秦、汉时代的昭通就叫 朱提郡,这里盛产的朱提银以其最优的质地而成为两汉四百年富裕昌盛的象征。朱提江300公里半径的扇形径流区聚集了朱提郡昭、鲁、镇、永、彝、大、盐7个 县的溪流,到宜宾安边镇注入长江。为了拓展远程商贸,秦开五尺道与朱提江的航路并行,这就是著名的南方丝绸之路。濒临江水的豆沙关悬崖之上至今留存着僰人 悬棺葬,以及唐德宗颁诏封赏南诏国主时,持节使臣袁滋亲题的摩崖石刻,这是国家级文物,是千余年前人文蔚起的明证,证明着唐朝廷是一个明大义而重人情的执 政实体,那时候生产力再落后,也绝不至于强令一名产妇出夜工做苦役。蒋武聪背着婴儿行程60里 的这段江岸正值朱提江碧浪湍飞的主水道,汉代重要历史文物孟孝琚碑上用“凉风惨淋,寒水北流”八个字来抒写朱提文士孟孝琚不幸早死之后,他亲人眼里的这段 江景。现在若是拂去文物上的岁月苔痕,那么“凉风惨淋,寒水北流”,就恰好贴切表达出滇东北受害右派的共同命运。两千年沧桑,竟恍若昨日一般默契。充满人 文精神的朱提江萧瑟江风里,永远回荡着我们被摧折的小妹妹蒋武聪的义愤和泣诉之声,她水晶般纯净的一生回归江水,她是朱提江的凄美神韵和永存的灵魂。
她留下的女婴奇迹般活下来,名叫赵晓情,今年恰好50岁,是一个企业的普通员工。为纪念母亲,她又随母姓而取名蒋俊。从婴儿时代她就失去母爱和父爱,是外祖母和远在400公 里外的会泽老家的祖母像传递接力棒一样在糠菜生涯中坚强承担了抚养责任。从学龄第一天她就知道自己是政治贱民。她的舅舅因株连而从县粮局失去了公职,回普 洱渡当农民又被由集镇驱逐到乡间。她在会泽的叔叔被株连而从福州军区雷达兵被通知退伍回家待业,赵晓情本人以优异成绩完成了初中毕业考和升学考,就因为是 右派子女,在当时“推荐升学”的教育体制下被株连而失去读高中的权利,随即又被强令将户口从县城转到迤车区头道河,在修河的劳动中被垮塌的岩石砸伤。右派 集中营里的爸爸每一笔辛酸惨痛都在孩子生命的年轮里烙下一圈圈锥心泣血的伤痕,滋养我们民族数千年的天伦亲情被反右运动一刀剪断。由于长期隔绝音问和官方 不间断的蒙蔽欺骗与谎言灌输,年幼无知的后代误以为受害的长辈大概真的是坏人,幼小心田里既充满自卑又产生埋怨,如此恶毒残忍的心灵伤害填满两代人心,这 是反道义的极致。但是历史事实终归证明了谁是谁非:1979年赵正荣从囚禁中改正复职后,任职中共盐津县纪委书记,其廉洁奉公忠诚履职为全县所公认。而赵晓情以勤奋刻苦而取得了统计师的职称。
赵正荣一家的痛史是中国反右运动历史的浓缩,从定罪时的颠倒是非到善良家庭的破碎,从白发老母倚闾盼儿归的昏花泪眼到亲属的21年受株连,哪一步没有从最深刻的意义上揭示反右运动与人民为敌的犯罪性质?
鳄鱼皮有多少层?
这里继续揭破又一层皮:制造盐津反右灾难和大跃进灾难,使盐津成为昭通专区11县中1959和1960年 虚报粮食产量最严重,饿死农民也高居榜首的罪魁、县委书记贾鸿斌其人,原是山西省一名不务正业的社会痞子,在风起浪涌的抗战后期被时代大潮卷进八路军的队 列当了个侦察兵。他自己在发迹后毫不掩饰当年把进出于烟馆妓院视为家常便饭的行径,津津乐道喜形于色。国共内战中,作为该师一个侦察连指导员,他径直向领 导申请一名老婆,师政委薛韬也在高兴之余颔首同意,把俘获的一名敌军官的小妾作为战利品赏给贾鸿斌。入滇接管昭通专区后,1951年 就从一个连级干部破格提拔到盐津任县长,两年后边纵出身的县委书记吕茂林调省委党校学习靠边,文盲贾县长变成贾书记,以占领者身份全盘掌控盐津,这才出现 了上述令人发指的反右灾难和大跃进灾难。其直接上级先是薛韬后是王子贤,这两任地委书记全是谢富治的爱将,当然可以放任爪牙在盐津胡为。1958年 夏,宗派势力借反右补课一手把边纵干部瞿增伟(县委副书记)、何浩正(县委常委、组织部长)以及赵正荣、罗文富、徐天荣这批科局级干部拿下以后,这位流氓 成性的贾书记就迫不及待地把组织部长何浩正的年轻妻子占而为妾,强迫其长期姘居。书记此举达到两个直接目的:一、公开羞辱被迫害的同僚何浩正,向全县干部 出示一个信息:不听话者只能落得你们组织部长的下场;二、让盐津人民见识:有了省委地委两级书记的恩宠,我就是本县土皇帝,全县良民就别在我这里讲什么道 德、法律那一套吧。
盐津群众甚至议论说,老婆漂亮也是划为右派的标准之一,何浩正终于踏上 林冲命运的路。还有人说,灭了江灜洲,来了贾鸿斌,一个比一个更肮脏。江灜洲是盐津普洱渡一霸,民国时代为全县首恶。群众毕竟只讲到切身感受为止,他们无 法预测贾书记的霸道业绩具有延伸效应,六十年代来了一个同样残忍凶恶的鲍锦彬书记,让盐津人民见识了什么叫做斯大林加秦始皇。这个体制存在一天,鳄鱼皮就 一层层换不完。今日中国权贵层中。最无耻的人之所以不时地念叨反右的所谓正确性与必要性,正是因为他们内心比谁都清楚自己接到手中的是一根血腥味最浓、流 氓气最足的权杖,用这根权杖来谋私和反道义,效果最理想。
草菅人命岁月中的三个孩子
1958年春夏被押送大坪集中营的右派夫妻有好几对,其中一家五口的到来引起全场难友最大叹惋和最深同情,这就是年近40的蓝廷昆、刘惠卿夫妇和他们的3个孩子。蓝廷昆是1949年12月9日 卢汉将军指挥下的云南起义部队的营长,和平解放时的那个密月期夸他们是光荣起义,蓝被分配在鲁甸县工作,担任一个企业第一线的最具体业务聊以糊口。到了反 右和政法大跃进开始,光荣起义者的名称就变成了历史反革命。妻子刘惠卿,昭通第二中学英语教师,只因为她的长兄刘华昭曾任国民党昭通县党部最末一任书记 长,是个改朝换代的过渡型人物而并无任何实权,1951年被收监判刑,其妹妹刘惠卿当然就叫做坏分子。夫妻二人一起作为敌我矛盾处理,就凭那股文质彬彬的气质风度被推进“因右处理”的绞肉机也毫不奇怪,众难友何尝不是如此?到大坪时的刘惠卿老师身背全家五口的一捆行李,牵着6岁男孩蓝江的小手走路而来,当天行程就是上文说的从龙海到大坪那30华里崎岖山路。6岁娃娃已经累得挪不动脚了,刘老师与其说是牵,不如说是拼命提着他的小手而来。蓝江的4岁妹妹蓝红和2岁小妹蓝兰,则分别坐入两只箩筐由爸爸蓝廷昆挑着充军。箩筐底部叠起几件衣物给娃娃垫坐,这个细节让围观难友瞧见了天下父母心,也由此显出一个实情:2岁、4岁和6岁的幼儿实在是没有亲人来抚养照管了。到达大坪已是黄昏时分,细雨迷濛。李明山场长瞧见这么小的三个孩子也为之动容,他立即低声吩咐叫蓝廷昆自己去收拾出那间堆放杂物的6平方米的竹编泥糊茅草房做住处,在一张用树枝拼搭的床上栖息一家五口。开头的两年是逐日深切感到饥饿的逼近,因为劳动强度大,伙食不但饭少,而且严重缺乏油肉,孩子本应有的活蹦乱跳全然不见了。
场长李明山本来也是入滇接管的军转干,山西人,反右之前是专署交通科长,性格内向而心地善良,自然不够格做集中营的头子,所以1959年 底调走,从公安处换来一名恶棍金玉做场长。此人深谙反右宗旨,深知精神和肉体双管齐下摧残之道。他到任就再降伙食标准,再加劳役强度,再烧批斗殴打烈火。 他要用施压来压出点事儿再进行镇压,以显示能力并向上邀功。这是当爪牙的例行模式。金玉的到来,同出一门的周吉顺和马贤荣两位管教就自觉与场长保持高度一 致,集中营的右派坟堆也就迅速增加。
金玉场长到任3天就责骂刘惠卿是带着娃娃来“吃闲饭”。因为有了这句话,金玉的儿子比蓝江小1岁,也就可以对蓝江任意欺负和殴打。金场长本人就命令8岁的小蓝江放牧一匹马,6岁 的女孩蓝红随母亲喂猪。有一天菜地组的女劳教员正在地里劳动,突然看见对面张家湾坡上的小蓝江被惊起的马拖着狂奔。孩子已经倒地,却紧紧拽住缰绳不敢放, 全身擦地,任坑凹土石磨破衣裤皮肉,那一刻真把目击者吓坏了。难友们大声呼喊叫蓝江丢开缰绳,蓝江却拼命呼喊回应:“我不敢放掉!马跑掉了我爸妈要挨绑起 来去斗争!”这个8岁 孩子是宁肯拖伤拖死自己,也不愿带害父母。难友中的朱励阿姨丢下锄头飞快向着对面坡上跑去,决心冒险救助,此时那匹奔马大约已意识到被拖着的只是个孩子, 它终于停了下来。朱励跑近时看到的小蓝江满脸是泥满身是土,裤腰到脚边已完全挂烂成了洞洞条条,破布鞋只有一只在脚上,一双小脚磨得鲜血淋淋,紧捏马缰绳 的那只小手从指缝里不断渗出鲜血。但是小蓝江没有哭,余悸未消的脸上还带着几分庆幸,用激动的颤音说“这匹马还是没跑掉呀!”——在这副惨不忍睹的景象 中,难友们看到面前站立的是个多么坚强的孩子!朱励阿姨拉着小蓝江带血的手,连人带马送到他母亲身边时,刘惠卿先是呆若木鸡,随即哇的一声痛哭失声扑上去 抱住蓝江:“妈妈对不起你!”朱励也随之哭起来,大家都分辨不清是心疼还是义愤不平。在随父随母当了政治贱民的悲惨岁月里,刚到学龄之年的蓝江和两个更小 的妹妹那稚嫩心灵里充塞的不是阳光,而是捆绑吊打斗争批判和饥饿劳累出夜工挣命,这一代娃娃还要向血腥场面和恐怖镜头的理论纲领阶级斗争喊万岁。恐怖环境 给孩子的精神惊悸造成的心理变形是终身性的,三个娃娃都会经常在夜梦中惊叫而紧抱大人。蓝江本人从被惊马拖伤后就造成恐高症、恐水症,60年代中期他随母亲返昭通原籍,生活无着,到会泽以礼河水电局做体力劳动重活,不幸在夏秋季节落入洪水,以17岁的未成年之身惨死。
到达大坪后的第一个寒冬,蓝家遭受了又一场令人发指的灾难,事情发生在两岁半女孩蓝兰身上。因为她太小,被勉强接纳于为农场干部娃娃而办的小托儿所,管托儿所的方老婆子是劳教员方育林的老妻。老方是北方人,昭通邮电局留用的旧职员,不知是何历史原因被送来劳教,因为他年逾60, 被安排在农场小卖部售货,其妻就在托儿所看护娃娃。势利小人,当然不会出于爱心而一视同仁。两岁半的蓝兰怎么懂得照顾自己,在大坪集中营那高寒酷冷而又天 阴雨湿之中,蓝兰冷得啼哭不止,小脚冻成紫色胡萝卜,站不住了,只会蹲在地上用小手摸着脚背哭。不知方老婆子是有意还是无知,她打来一盆烫水将蓝兰的一双 小脚猛然放进去,只听得蓝兰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就顿时昏厥歪倒,待方老婆子把她的小脚从盆中拉出来,十个脚趾已经全部掉落在盆里,她脚背的前沿只剩下十个 血红色的小洞。十指连心的剧痛和全家命运的委屈叠加在一起,孩子面前摆着的是最可怕的人生前景。一切天良未泯的人都会发出义愤之问:是谁给了害人者这样的 犯罪权?
更大的灾难接踵而来,这就是三个幼儿的父亲蓝廷昆之死。在三年人祸的恐 怖岁月,苛重劳役、缺粮和极度营养缺乏雪上加霜,大坪农场劳教员的死亡人数与日俱增,他们与全国三年内三千七百五十五万被饿死同胞一道成为饿殍,而当年的 中国医生不敢说出饿死二字,只能奉命编造其他病名。医院必须服从政治。有位医师在水肿病人诊断处方上开出的药名是粮食二字,第二天下午就宣布为右派送劳 教。饿死的多数人所呈现的症状先是水肿,肿而又消,消而复肿,在多番周折中痛苦地耗完自身全部体能,耗尽一切抵抗力免疫力,生命也就油尽灯灭。许多单身汉 尚且如此,蓝廷昆夫妇必须先顾娃娃,在鬼门关前他们凭着本能,选择了牺牲自己保住孩子,先让孩子吃饱,剩多少舔光为止。蓝廷昆作为男性和全劳力,体能消耗 量大,当然就先死了。这位在卢汉将军带领下一心投奔光明之路的营长,凄惨地饿死在最不光明的右派集中营。可怜的小女儿失去脚趾而不知怎么失去,失去爸爸也 不知怎么失去,她哭着用小手拼命抓扯摇动逐渐僵冷的尸体呼喊爸爸醒来。面对这惨绝人寰的诀别一幕,做妻子的刘惠卿先是决心自杀在这个寒冷的地狱,是孩子的 哭声唤醒了她做母亲的责任,她咬破嘴唇硬挺起志气要把孩子抚养大。蓝廷昆之死增添了大坪集中营里又一座右派坟。这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中发生。直到1963年农场撤销,刘惠卿要带孩子们走时,三个娃娃还跪在蓝廷昆坟前哭着不走,恳求妈妈挖起爸爸的尸骨一起走。
害人虫们,上起反右灾难的肇始人,下至直接下毒手致人死命的爪牙恶棍,在这些凄惨后果的面前你们有没有半点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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