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骥
尽管这块丰碑存在着一定的缺陷(诸如策略稍欠等),但它却是一支不熄的火炬。从空前浩大的规模看,从持续的时间看,从全民奋起抗暴并最终被坦克碾压的惨烈程度看,在中国近代史上,1989年之夏的全国学生反独裁、反贪腐的爱国民主运动不仅绝无仅有,而且在人类历史长河中也是十分罕见的。定格在6月4日凌晨的“六四”悲剧,不仅浓缩着一个古老民族的百年之痛,而且还被宿命捆绑得更紧了。党天下的阴云仍然笼罩着中国大地。末代王朝制造的人间地狱并未随着大灾星毛泽东的殒落而发生实质性的变化。于是,历史又把问题提出来了:从“五四”到“六四”,始自1911年的宪政追求何以如此艰难?
1949年前的诸种原因可暂且省略,毕竟苍生有幸,全靠“大救星”救了咱中国。1949年后,谁也未曾料到,曾在1949年前把民主宪政敲得铛铛响的“大救星”竟然摇身一变,霎眼功夫就换上了龙袍,不仅一刀砍断了民主追求的历史链条,而且把个人独裁也推向了空前绝后的顶峰。灾星殒落后,以“四项基本原则”为前提的跛脚改革呢,除了泡制出完全悖逆史实的“三七开”,即一方而庇护着毛的滔天罪行,一方面包装着自身的合法性外,就只能制造出一个个畸变型的“经济奇迹”,很快就把大锅饭变成了大不公,同时把改革送入了泥潭——让亿万人民心中的大希望变成了大失望。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必有橫空出世般的英雄呐喊,发生“六四”乃是顺理成章的事。在呐喊中倒下的英雄更是背负着十字架的大勇者和预言家。
接下来,有个格外有趣的现象出现了,不知历史为何突然青睐黑色幽默,把当下中国的万般乱象,特权官有,纸醉金迷,哀鸿声声,民怨沸腾,等等等等,不断地用来逆证着“八九民运”目标的纯洁和正义,及其精神的崇高与伟大,而且非常雄辩,叫你不能不相信:百年历史不会百年孤独!
时间已经匆匆过去20年了,为什么“六四”的幽灵仍被中共视为一号大敌呢?为什么如此严酷的封建专制制度仍然将之奈何不得且难以“除恶务尽”呢?这,的确大有文章,值得人们好生想想。此刻,在含悲纪念“六四”20周年之际,无妨重温一下某些重要片断乃是很有启迪作用的。
一、看看“六四”之后拉开的这张网
紧接屐帶和枪口制造的烟尘,按统一号令,全国上下很快开展了拉网排查式的“双清运动”。尽管毛时代“关门打狗”的独特优势已经不复存在了,但邓小平在6月9日“接见首都戒严部队军以上干部时的讲话”却以他的个人权威,试图重新关上门来打。此公不无骄横地向世界(主要向美国)回应道:
“美国骂我们镇压学生,他们处理国内学潮和骚乱,还不是出动了警察和军队,还不是抓人、流血?他们是镇压学生和人民,而我们则是平息反革命暴乱。他们有什么资格批评我们!”
姑不论他对美国的指责是否属实,关键是他对“六四”作了“平息反革命暴乱”的公开定性。此言既出,加之不是坦克一压就可万事大吉的苦衷尚在,故举国上下就得据之闻风而动了。毛时代叫做坚决、彻底、干净地消灭全部反革命分子,邓将之浓缩成了四个:“除恶务尽”。四川省委颁发的文件名称叫做《关于坚决贯彻中发(1989)3号文件,认真开展清查、清理工作的方案》,简称“双清”。
清查——泛指党外可疑者;清理——特指党内可疑者。在这份十分冗长的文件中,其要点是:
“清查工作的对象是:(一)、政治动乱的策划者、组织者和幕后指挥者。(二)、在政治动乱中触犯刑律的非法组织的头头和骨干分子。(三)、搞反革命宣传煽动的人,包括制造政治谣言、书写、印刷、组织散发反革命标语、传单、大小字报、发表反革命言论宣传、煽动政治动乱的人。(四)、在政治动乱期间进行打、砸、抢、烧、杀等活动的犯罪分子和包庇、窝藏动乱中的犯罪事分子及其它刑事犯罪分子的人。(五)、在政治动乱中,犯有其它罪行的人。(六)、对检举揭发上述罪行进行打击报复陷害的人。”
“内部清理要把重点放在各级领导班子和要害部位,确保内部纯洁。要围绕动乱期间的重大事件和政治谣言的来龙去脉,把可疑的人和事查清楚。……对象是:(一)、与政治动乱的策划者、组织者有联系的人。(二)、政治动乱期间,与境外可疑人员有联系的人。(三)、动乱期间在外参加非法组织的人。(四)、支持政治动乱,有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行的人。(五)、传播大量政治谣言的人。(六)、动乱期间在外地参与冲击党政机关、围攻殴打武警和公安人员阻塞交通的人。(七)、主动赞助政治动乱,情节严重的人。(八)、泄露党和国家机密的人。(九)、有其它可疑情况需查清的人。对内部清理出来的不够刑事处罚而错误严重的人,应视其情节轻重,分别给予必要的党纪、政纪处分。对于不宜在领导岗位或要害部门工作的人员,必须坚决调离。”
合二而一后,“‘双清’工作的具体措施是:(一)、要造成强大的社会舆论,加强宣传教育……(二)、广泛深入地发动群众检举揭发犯罪分子……(三)、深入搞好调查摸底工作。对没有改造好的刑释、劳教回来的人和其它有违法犯罪行为的人,以及对党和政府严重不满的人,要逐一进行调查摸底,限期将其在政治动乱期间的动向搞清楚,从中清查犯罪分子。(四)、公安、武警和保卫部门、治安组织及民兵要紧密配合,大力查缉政治动乱分子。公安机关要对全县所有旅店、宾馆、车站、外地包工队驻地、私人出租房等场所组织开展突击性大清查,对可疑人员予以收容、审查,从中挖出犯罪分子。(五)、依法从重从快、严惩制造和进行政治动乱的犯罪份子……”
上述“双清”的内容、措施、措词及句式,同“四人帮”镇压“四五”运动期间颁发的文件,尤其是把一再影射的“中国的纳吉”正式换成邓小平三字后,其杀气腾腾的文风更是可以与之互换了。即是说,被刀笔吏砍伐过的邓小平,竟也将“文革”文风用来“双清”了,还首先砍向了赵紫阳……
宿命?真是中国的宿命?!
“我们的人民是非常之好的人民”。但是很不幸,这句答谢辞中的人民却几乎成了“双清”的对象。就我所见的成都而言,除了老弱病残者外,我还几乎没有发现没到皇城坝子去慰问、去送水,至少是上街看过热闹的人!
“学生爱国,我爱学生。”冰心老人此语完全表达了国人的心声。可肯定地讲,此语把“小平您好!”的问候完全淹没了。我的心情也十分复杂,就个人最终脱离“右派”苦海而言,我对邓小平等人乃是视为恩人感激的。我不希望人们把矛头指向他,我更不愿意把矛头指向他,但是……
但是最终值得庆幸者,是“双清”最终走了过场,还不像“文革”中的“清理阶级队伍”和“一打三反”——至少我在本系统本单位的亲历过程和氛围是如此——这是为什么?我很快觉查到了两点原因:
一是国门打开与闭关锁国确实不同。“关门打狗”的老皇曆已然不可复制了,欧美各国的抗议和制裁绝对起了关键作用。这个条件是值得珍惜的。今后中国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即令作为策略考虑,也断然不可同妄图拉历史倒车的毛派残渣余孽建立什么“统一战线”。爱国民主运动应当力求保持自身的纯洁性。
二是人心普遍为学生鸣不平。如果把话说深了,反而会涉及更多官倒和社会不公,从而证明学运有理,镇压无理。那当头,记得人们已经恨透了李鹏,尤以我所供职的水利水电系统为最,咒骂乃至打倒之声也悄然而起。
正是这两个内外条件抵销着“双清”的“除恶务尽”,也抵销了邓小平已经犯下的历史性错误的延续与扩大——这是他的幸运。
“六四”前,我因已有两项成果获奖,论文及技术性成果也多,在声名鹊起之时被委以某处处长。“双清”中,我这个大半生都是被人“清”的人,却要“清”我的属下甚至更多的人了。面对这个戏剧性的变化,其时作为“民主人士”的我,也是欣然领命于党委书记的。我终于有了机会去拯救别人了。我首先救了一个昼伏夜出的“高参”,接着是两三个被公安摄入了录像的冲击了成都市府的“犯案人员”。之后,我对此感到十分欣慰。这自然同头上各级领导的睁一隻眼闭一隻眼也是有些关系。我觉察人们都不愿意把事情做绝,学“油”了,能“水”即“水”——兴许这正是“文革”浩劫之痛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发生了十分微妙的警世效应——值得顺便记下一笔。
再有,我觉得我在“六四”及拉网排查期间的心态是有一定代表性的。在内心深处对学运的赞同就不必多说了,但要旗帜鲜明地投身其中却有顾虑,主要是对已经投身的改革开放抱有很大的希望和幻想,同时顾及到只有孙子年龄的小儿子,心中藏得有个怕字。此外,我觉得贫穷才是万恶之源,只有富了才可化解各种弊端。在毛留下的赤贫化的烂摊子中,财富的初期积累难免不伴生丑恶与血腥,这是中国补课的代价,成本不低,估计经济发展到了一定水平就可自我调节的,类似我们规划设计的水库、电站,除了死库容,总会有个调节库容的,关键是上游可否确保来水不断。一时间,我的专业性的逻辑思维把我变得很天真。天真本来不是坏事。但是,当后来的日趋严重的大不公,和令人不敢相信的人性大丑陋,终于把我弄得目瞪口呆的时候,心中才有了百味俱生,愤怒与苦涩还常常地同一具无头尸迭映在一起……
“双清”中特别强调的“从重从快”给我留下了一幕十分难忘的记忆。紧接北京6月4日凌晨的夜间镇压,成都是在白天进行的。我在中医学院十字街口目睹了这一幕:
气急的学生带头把三辆军用吉普堵住了,掀翻了,但老是点不燃,此时,有个四旬开外的衣衫烂缕的男人自告奋勇地上前帮忙,嘴巴咕嘟道:“我来,看你们读书都读瓜了,”话音刚落,三辆吉普就次第腾起了烈焰,发出了爆炸声,同时响起了一片掌声和欢呼声,这掌声显然是献给这条汉子的,但此人没有任何反映,只顾咂巴着旱烟袋,就像在龙门山中的一处老院子里,顺便帮了邻居一个忙,算个哈?鸡罗,算个球……所以,他就十分平静地走回了他们一家搭建的收荒棚——位于继后建成的温哥华商厦(与中医学院斜向相邻)——又拉起架架车收荒去了。
没过几日,当市中心盐市口人民电影院至人民商场一带的火势平息之后,催泪瓦斯也进一步把骚乱的人群彻底驱散之后,由于没有立即抓到需要“从重从快”处决的“现行反革命”,公安就顺手把这收荒匠逮去了。
行刑那天,当刑车游完全城青,最后减速经过他的“犯罪现场”和他的“家”门时,收荒匠脸上除了疲惫,就只有木讷。而跪在路边的妻、儿哭毕后,也只是轻轻地嘀咕道:
“他这个人就是爱帮忙哟,只怪他爱帮忙。”
爱帮忙的老实农民为“六四”献身了,尽管他还有没弄清楚民主是个啥东西……
二、极权贪腐有了制度保障之后
这是一个要命的大问题。中共在大举庆祝“改革三十年的辉煌成就”时,与毛时代制造的前30年的人间地狱相比,尽管取得了无可置疑的经济上的巨大进步,但是,无论“舆论导向”如何颠来倒去,把金箔如何贴来贴去,都是无法掩饰如下这样一个天下皆知的要害问题:
对“六四”的血腥镇压直接为极权贪腐提供了空前绝后的壮大条件;如今攫取全国财富70-80%的500户以高干子女为核心的特权阶层,正是在扑灭“六四”反官倒反独裁的铁血中成长壮大起来的,他们的吸管始终深深地插入了这样一个下垫面——由十亿以上的农村和城、镇弱势群体的悲苦无告所构成,其现实性的主要表现形态是:层出不穷的矿难、黑砖窑、苦役无酬,工伤无救、失地无依、卖身卖淫……长年累月,声声泪,字字血。
我原以为财富的初期积累难免不伴生丑恶与血腥,如今觉得这个想法实在太天真,太无知了。全然没有想到这是毛泽东开创的农民政权不可更改的二元指向:一是全面贫穷的大锅饭;二是贫富极度分化的大不公。尤其可怕的是这二者都获得了制度保证,有枪杆子为之保驾护航。于是,“六四”之后的20年,层出不穷的万般乱象即犹如疯长的紫茎泽兰(失去生态制约的坝王草),在中国大地上难以遏止了。恶的繁衍已是罄竹难书,无论左、右视角的指控皆是事实。
最为可怕的还是党官官场业已变成了一个大染房。由极权政治与自由经济联姻的官有制在事实上已经成了万恶之源。明知绝对权力绝对腐败,但掌权者还是坚持要把这场“谐剧”演到底。——什么是谐剧?一个人演戏;台子不分大小,包罗人间万象;众生百态,尽在一张臉上。——这是笔者在五七年后结识的一位难友、川派喜剧大师王永梭先生的原创剧种。将之与现状相照,不乏绝妙,还可诠释“三个代表”的真谛。类似自封的“光伟正”,官有制究竟代表了什么阶层的最大利益早已昭然若揭,各类恶性案例举不胜举,反正贪官一抓一大把,即使张冠李戴也不会杀错头。问题的严峻性已不在于无官不贪了,而是在于它的喜剧性,即使立志清廉者也难得清廉,倘若不慎还有丢命之虞。为什么?这是官有制的客观规定性,一切都须按主观意愿维护那500户天堂人家和党官系统的豪富为大局,只要无碍“维稳”,什么染房染缸都是无所谓的。
当下官场的魅力何以如此之大?为啥每年都有不少博士、硕士渴求考个“公务员”?那是因为纳税人的血汗早已变成了党官系列的唐僧肉,在权力暗箱中最好割取,且有各种寻租门路。但他(她)们的仕途之愿的实现,比之另一条路子,却要困难得多。凡有几分姿色者(自然是女性),即可加入党官们的床上戏,在淫乐中走向官场大舞台。用交媾授官的党官已经远远不止睡了107个的丹江口市委书记張二江了。为了增强并延展交尾能力,有的党官还练就了道家房中术,陕西省有个年近七旬的政协副主任,案发被逮时,还在五星级宾馆搂着两个年轻女人叫床不已。嫖娼早属小菜一碟。豪宅包养二仍、三奶……n奶才够身价显示,已成为时尚攀比;渐渐,二奶现象已成了一门新的学问,其现实意义还不可低估,据说可利用失意的二奶组成“反腐倡廉”的一个方面军……
“党啊,亲爱的妈妈~~”
颂歌还在送给一筐又一筐烂苹果,有人听了一点不脸红。贾庆林的那張尿胞脸最有代表性,因为他包养着一群“政治二奶”,更是踌躇满志。
“党啊,亲爱的妈妈~~”
在党官们的正确领导下,全国城乡在事实上已经成为一个堪称世界之冠的隐形红灯区,而且还形成了一个不纳卖淫所得税的高收入群体。不少女大学生当“二奶”或“三陪”等等早已不是新闻,其中有两例给我印象极深,都是发生在“扫黄打非”中的某一次,一例是:
四川泸州,在“烈士陵园”内开设的陵园宾馆里,华灯初上不久,新闻镜头里出现了10余名花样少女“卖快餐”,几名警察在核实她们的身份,最终确认她们都是某师范专科学校的学生。
“什么叫卖快餐?”画外,记者问。
“不过夜,抓紧时间,作爱一完,就回去上晚自习。”画内笑着臉儿答。
“你们知道自已的身份吗?”记者又问。
“当然知道。”仍是笑着臉儿答。
“不觉得可耻吗?”
“这有啥?好玩,又创收。如今的社会就这样……”
“……”
我听不下去了,立刻换了台。欲哭无泪。
二例是成都某派出所审询室。画内,一位三旬左右的女人被查明是某中学的历史教师,其夫是某大学讲师。
警官问她:“你还是为人师表的人,为啥干这种事?”
“手头一时紧。我是当作业余创收,但每次收费都很低,因为对方都是工薪阶层,收入也不多……”
“你丈夫知道吗?”
“……”她用沉默默认了。
天啦,我真是欲哭无泪了。一例是未来的“人民教师”;二例是现职的“人民教师”,而且还是历史教师!
教师卖淫,不知在当今中国大陆之外有无第二例?既已寡廉鲜耻到如此地步,朋友们,同胞们,照此下去,中国还有希望吗?我们还能保持沉默吗?
在当今毒字笼罩之下,诸如毒食品、毒药物、谎言摇头丸和“舆论导向”的暴力“维稳”之下,我们还能保持沉默吗?
中国人,我们还有血性吗?!
三、“六四”还需平反吗?
1989年的民主运动不仅是一座高耸的丰碑,而且还是原告和判官,根本毋须乞求谁来平反。因为,在追求民主宪政的路上,她仍然高举着火与剑。总有一天,自由女神会回到祖国的土地上。
为了这一天,让我们不懈努力吧。待到这一天到来时,哪怕我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我的魂灵也会从地下伸出双手,纵情欢呼:
万岁,我的中国!
脱稿于2009-3-28日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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