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朱大哥（即祭园守园人，编者注）就对我说，要在耀邦逝世20周年那天，请我跟他一起去江西共青城给耀邦扫墓。我一口答应。

耀邦离开我们二十年了，无论如何要表示一下怀念之情。朱大哥盛情邀请，正对了我的心意。这辈子，我还从没有坐火车，长途上千公里，去给一个人扫墓。

明知道奔赴江西，自己的书稿修改工作就要停滞几天，但为了去祭拜耀邦，耽搁两天就耽搁两天吧。还有去江西就得离开与 自己朝夕相处的爱犬。他们像两个三四岁的小孩，个子虽高大粗壮，却徒有其表，对谁都特热情，缺少自我保护能力。春节前，刚被人扔毒鸡块，下药昏迷，幸亏发 现的早，躲过一劫。可为了给耀邦扫墓，也只好让这两个孩子委屈两天,得给他们关在铁笼子里，请朋友每天来喂一次饭。

为这次扫墓，朱大哥带着我特地找到了张志新的妹妹张志惠和张志勤，请她们为耀邦逝世二十周年写点东西。两姐妹欣然答 应。朱大哥又联系上了中国社科院的甘粹（林昭烈士的前男友），请他代表林昭给耀邦逝世二十周年写个东西。朱大哥并多次打越洋电话，跟巴黎的林希翎联系。林 希翎正患重病住院治疗，在昏迷之前，为耀邦写了“八无八有”……

朱大哥计划代表李九莲、钟海源以及林昭、张志新、遇罗克、林希翎、北大五一九右派、羊子若望前去江西共青城祭拜我们的耀邦！他并特地托江西共青城的一家旅行社订购了十个花篮，以备扫墓之用。

1974年春，朱大哥作为江西赣州“李九莲问题调查委员会”的核心领导，掀起了一场为被错抓错判的李九莲鸣冤叫屈的 群众运动，声势浩大。江西省委十分恐慌，上报中央。当时的中央副主席王洪文和中央常委张春桥做了镇压的指示。此后李九莲被判刑15年，朱大哥被判刑20 年！打倒四人帮之后，多亏在耀邦同志的亲自批示下，一直顶着不办的江西当局才被迫给李九莲及受株连的60多名同案犯们彻底平反昭雪。

 我们一行3人于2009年4月14日晚乘坐Z67次快车，直奔江西九江。睡了一夜之后，早上醒来已经5点。大约6时多，睡在中铺的男子下来穿鞋，却发现自己的皮鞋找不到了。这位男子想了想说：可能是对面那位上铺的穿错了鞋，他已经下车。

这时，朱大哥也起来，跟我聊起了当年江西的武斗，聊起了李九莲和钟海源的点点滴滴往事。丢鞋男子则坐在一旁默默听着。朱大哥富有激情，一讲到耀邦为李九莲冤案的关键批示，仍有些激动，嗓门变大，双目闪光。

丢鞋男子表情温和平稳，偶尔插上一两句话，最后他问：你们去哪儿？

朱大哥说：“我们去共青城给耀邦扫墓。你去哪里？”

“南昌。”

朱大哥问：“你是南昌哪个单位的？”

丢鞋男子有些尴尬地说：“我的工作单位保密，×××××信箱。”

朱大哥拿出了《中国的眸子》一书给他看。里面详细介绍了李九莲冤案的始末，其中对以朱大哥为首的成千上万赣州人为李九莲奔走喊冤之事也有所介绍。

那男子一页页翻着书，认真地观看里面的图片。临下车了，他才把书还给朱大哥，很诚恳地表示：“实话说，我是安全部门的。现在有些人打着给耀邦扫墓的旗号去闹事，也有些人是真的扫墓。你们就是真扫墓去的。”

我们愕然。一个安全部门的特务就睡在我们身边。等他走后，朱大哥认为这人就是专门跟着我们的。我则猜测可能是碰巧了。因为此后再没发现有人跟梢。

出了火车站，我们找了辆出租车去共青城，260元包一天。约一个小时后到达了共青城（距离九江60公里）。这地方原 属于德安县，现已经分离出来，变成了一个副地级的市级单位。与旅行社的小青年见面后直奔花店。花篮上的挽联还没有写，需要我们现场裁纸写字。幸亏朱大哥带 有纸、笔、刀、尺、双面胶等用品，当即就干了起来。

用了一个多小时才把十个花篮的挽联写好。雇了两个摩托三轮，给拉到陵园。此时已经10点多了。但陵园门卫不让进大 门，说必须有贵宾卡才能进入。通过给公园负责人打电话，讲了我们的具体情况才得以放行。但门口还有几位南昌大学的老师及一位老军人也被阻挡。朱大哥对门卫 说：师傅，这十个花篮，我们自己也拿不了，就请这几位帮助我们拿吧。

但门卫仍不答应。朱大哥又拿出了《中国的眸子》一书，递给了门卫：“你看这本书，我们就是江西李九莲冤案的当事人。耀邦当年亲自批示给李九莲平反。我们不是坏人，这位就是老鬼，你看这是老鬼与耀邦女儿满妹的合影。”

南昌大学的教授听说我是老鬼，很高兴，马上要与我合影，说刚刚看完我的《母亲杨沫》，感觉非常真实。

看门的见状，态度好了一些，但还是不让那几个人进。看来只有硬闯了，我抱着花篮，带着一个抬着花篮的妇女率先走向小 山。得知上面简短的仪式已快结束，我加快了脚步，翻过一个一个台阶，第一个到达陵墓下方的入口处。这时一名警察将我拦住，我气喘吁吁。眼看着近在咫尺却不 让进，急得不行。李昭阿姨正坐着轮椅，由一群人簇拥着走了过来。越来越近，接着，围着我的公安也越来越多，三四个人挡着我，不让李昭阿姨看见我。我就在路 边大声呼喊:李昭阿姨，我是老鬼，我们来看望耀邦叔叔来了！李昭阿姨的轮椅刚刚走过，她扭转了身体，向我点点头表示听见。这时一便衣头头对我身边的公安大 声说：“控制住！控制住！”

四五个公安如临大敌，严密地围住我，不让我靠近。随着李昭阿姨的轮椅走远，他们才撤离。最初挡着我的那位年轻警察，还客气地对我说：你现在可以上去了。

我抱着遇罗克家属献的花篮走上了平台，将花篮摆在了耀邦墓的一侧。这时，朱大哥也从东侧上来，将十个花篮摆好。

耀邦家属走了也好，大批公安警卫人员撤销，我们尽可以自由支配花篮的位置。在朱大哥的带领下我们将这十个花篮摆放在第一排最显眼的地方。

 这时耀邦的儿子德华还在，我们赶忙与他合影留念，我并向他介绍了朱大哥的情况。

之后，我们逐一代表受托人在耀邦墓前念了林昭、张志新、遇罗克、李九莲、钟海源、林希翎、五一九先驱、羊子等人为耀邦逝世二十周年写的挽联和诗词。

林昭前男友甘粹写的挽联：

自由无价，生命有涯

张志新家属张志勤、张志惠写的诗句：

 戎马倥偬满腹经纶 心系人民 不渝终生 周尔不比 云怀海胸

探求真理实践是准 怨山孽海 拨乱反正 东西南北 深察民情

铁肩负重宠辱不惊 鞠躬尽瘁 正气乾坤 耀邦耀邦 国光族幸

活在人心 风范永存

                  敬挽于巳丑清明

                  家姐张志新烈士牺牲34周年之日

李九莲的妹妹李青莲、李玉莲为耀邦提的挽联：

 兰芳最是紫阳天

人性朗照千古月

并附录了姐姐李九莲生前最喜欢的一首诗“名月”

 你一生清白

在黑夜，照亮了一切，

我却看不见你。

看不见月里的玉兔，

神仙和广寒宫，

我多么希望有一天，

岁月将洗去我眼中的白翳，

让我真得见一见你呵。

你会奇怪，

一个盲人，

怎会知道你的清白。

不怪不怪

那是希冀呵，求索呵，向往呵。

钟海源的女儿徐小云写的是：

 人 您心海至上之天

民 您心国至中之玉

 北大五一九运动老战士陈奉孝、张元勋、王书瑶、燕遯符敬献的挽联：

 拨乱反正平反错案 赢得举国齐称颂

一身正气两袖清风 中共官场唯一人

羊子及亡夫若望送的挽联：

      斗山共仰

      德望永钦

与耀邦有53年忘年交的林希翎给耀邦写下了八无八有：

 无私无欲，无怨无悔，无辜无奈，无敌无畏；

有情有义，有血有肉，有智有勇，有胆有识。

                      2009年3月26日于法国巴黎郊区

                      圣卡米拉医院加护病房病榻

前来扫墓的人不算多，寥寥无几，冷冷清清，但也还是有几个感人场面。一位八十岁的老者不惜2500公里之遥，风尘仆 仆从东北哈尔滨前来看往耀邦。他原来是四野的，后来挨整，坐了20年牢，直到耀邦大张旗鼓平反冤假错案后才得以翻身。他这是千里迢迢赶来，专门向耀邦表示 一下敬意。

还有6位南昌大学的大学生，在他们老师的带领下，排着队伍，抬着一个花篮走过来，恭恭敬敬地为耀邦立正默哀。其中一小伙子指着甘粹的花篮说：“这个甘粹曾是林昭的男友，两个人就要结婚了，被单位领导活活拆散，把甘粹调到了新疆劳改。”

啊，这位大学生竟然还知道甘粹！如此看来，现在的大学生也不都是只知吃喝玩乐，挣钱享乐，奉迎权贵的平庸之辈。

 还有一中年男子，体格强健，身穿警察蓝，一直冒着烈日在陵园里走动。刚开始以为他是个便衣，后来才知道，他是金华人，怀着对耀邦发自内心的崇敬，特地从浙江金华赶来为耀邦扫墓。他说20年前，自己无法见到耀邦，20年后，终于到这里见见耀邦的石头雕像也好，了去一件心事。

 此外，另有一位从深圳赶来的年轻人，他在深圳街头呼吁政体改革，受到人们好评，也驱车近900公里，到耀邦陵前给耀邦深深鞠了几个大躬。

那南昌大学的教授指着身边一位衣着简朴的老人感慨道：真是不愿意说又不能不说，这是一位军长啊，来瞻仰一下耀邦也这么难！

前来扫墓的人虽稀稀落落，可零零星星的来了一拨又一拨。

12点多了，朱大哥不顾烈日当头，一次一次地挪动花篮，拍摄照片，态度虔诚，一丝不苟，令人感动。之后我们几人排成一排，向耀邦三鞠躬，最后与耀邦告别。

 离开陵园后，朱大哥请出租车司机以及旅行社定购花篮的年轻人一起吃饭。

这位旅行社的年轻人听说我们是来为耀邦扫墓，没要一分钱。

下午2点回返。途经庐山时，感到机会难得，决定去庐山会议会址看看。上庐山的门票是 180元一张！若不是朱大哥花钱，我决没机会到这里来参观。

经过几十公里盘山公路，终于到了地点，走马观花地看了看。发现在庐山会议的各展室，竟然没一张彭德怀的照片。各展览厅依旧是突出毛泽东怎么了不起，怎么采取了措施，纠正左倾错误。而导游小姐竟还说彭德怀写万言书是把矛头对准了共产党！

 都过去50年了，经过拨乱反正，平反冤假错案，彭德怀的问题早已纠正。中共中央早已发了正式文件为彭德怀平反，恢复 名誉，可庐山会议纪念点上，却一点看不出来。还是一味地为毛泽东歌功颂德，明目张胆地贬低我们敬爱的彭德怀！庐山会议是彭德怀倒霉挨整的开始，也是彭德怀 精神境界的最高点，他才是我们民族的脊骨。不管现在地方当局如何歪曲历史，明目张胆地造假，都无损于彭德怀的光辉！几千万饿殍的冤魂不会答应！他们搞这种 突出“毛伟人”的所谓的“红色旅游点”，只会让人大倒胃口。看了这景点后再没心思看别的，我们当即驱车走人，返回九江。

夜里12点58分，我们登上了从深圳开来的K106次火车，于次日下午4点到达北京西客站。

这次扫墓活动，从头到尾都是朱大哥掏钱。他定购了十个花篮800元，来回火车票1800元，打车费480元，庐山门票540元，另外路上吃饭也好几百，这还不包括他打国际长途电话费用……

他朱大哥当年为了救李九莲，挺身而出，不惜两肋插刀，判刑20年。幸亏耀邦指示给李九莲平反，才得以免除牢狱之苦。 释放后，又来往于北京南昌，为尚未平反的群众奔走，结果在严打中又第二次被逮捕判刑，说他泄漏国家机密!——耀邦批示解决李九莲的冤案竟然是国家机 密！1981年，耀邦在一次平反冤假错案的会议上动情地说：江西有个案子，杀了两个，株连了上千人，光逮捕判刑就60多，出了这么大的事，到现在还没有解 决好（大意）。

正是在耀邦的关照下，朱大哥最终又第二次被释放，并被彻底平反。所以自耀邦去世之后，每逢5周年或10周年他都要亲自来到耀邦陵园来看望这位救命大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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