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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晓康:中国肯为地球放下屠刀吗?
日期:7/15/2009 来源:新世纪 作者:苏晓康

法国航拍大师亚祖贝彤的生态片《家园》的海报。
 
苏晓康


法国航拍大师亚祖贝彤新推出的史诗式记录片《家园》(又译《抢救地球》),展示人类发展对地球的摧毁,西洋文明遭遇根基性撼动,中国后来居上危害尤烈。

「六四」之日疲惫地从华盛顿回家之后,木然去找电视看,在「国家地理」频道上,劈头撞上一部大制作,看得我屏息凝神、目瞪口呆。「六四」第二天是世界环境日,我对此毫无概念。

从头到尾的空中航拍,足足九十分钟,说大气磅礡已不够,电影语言里空前的宏大鱲述。记得八十年代,日本NHK放送公司肯花一百万美金来买黄河拍摄权,据说 最垂涎者,即对黄河的航拍,他们拍的一万尺胶卷里,动人心魄的一段,只有鸟瞰下的黄河,我第一眼的感觉,像青藏高原上的一条动脉大血管。但是跟法国航拍大 师亚祖贝彤的这部《家园》(Home)一比,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人类对地球的背信弃义

失落家园二十年的流亡者,去看那终极意义上的大家园的奇伟、哀愁和疮痍满目,似乎对镜头里踯躅非洲荒原的一群狮子的忧郁症,和碧蓝海水里痛苦打滚的一头大 鲸,也会心有灵犀。YouTube上说,「全球观众首度同时在网络、电影院、电视频道与露天放映场观赏一部电影」,有法语、英语、西班牙语、德语、俄语与 葡萄牙语等版本。

或许航拍营造了某种距离感,赋予这部环保纪录片某种天外视角,和启示录式的解说风格,娓娓道出我们星球的神奇和悲凉,以及她四十亿年遗产孕育的聪慧人类的背信弃义,一部二十五万年的伤心史。

镜头铺陈着一个个自然神话,从水开始。地球的神奇,在于她离太阳不远不近,恰到好处,使得水处于液体状态,变成泉溪、瀑布、水蒸气、云雨、海洋、冰川,周 而复始,永恒循环;树则从土壤吸吮水分,再吐氧到空气中,构筑起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平衡,乃孕育生命,和一条生物链,那顶端便是人类,二十五万年的一个造 化,可能恰是地球的掘墓人?

人类的文明,和地球的灾难,始于同一个源头,那就是农业。人类果腹之道若止于狩猎采集方式,便吻合地球的微妙平衡。不幸的是,这鬼灵精发明了农业——植物 和牲畜的驯化,得以大量繁衍人口、由迁徙而定居、养得起吃闲饭的政客(政治、统治)和文人(文字、艺术),还偶然得到两样副产品:铁和细菌,获得征服能 力,征服异族和地球。

至今仍有四分之三的人类是背靠青天,「土里刨食」,但美国只剩下三百万农民,却可以喂养地球上二十亿人。另一方面,美国每年从中南美洲国家输入两亿磅牛 肉——食肉的喜好,产生快餐业和食品业的经营动机,乃是美洲雨林毁灭的背后主因。贫穷农夫们「砍烧」原始森林,种植牧草,每分钟摧毁七十二英亩雨林。《家 园》则从空中展示了惊心动魄的集中营式巨型牛场,数百万牛只蠕动之间,寸草不生,正好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反面;栏外驰道上大卡车穿梭往来,运送谷物、 黄豆作饲料,那又是收获于砍伐森林腾出来的土地。于是,森林变成牛肉;牛的寿命甚至短于一道制肉工序。这就是「新农业」。

树的神话破灭了。《家园》说:「地球花了四十亿年来制造树林。在物种链条上,她至高无上」。树是地球之肺。一棵雨林树木,一生经根部汲取三百万加仑水,再 以水汽释入大气,凝云降雨。天设地造的平衡枢纽断了。砍树就是对地球施行剥皮术。镜头里,婆罗洲和海地两个岛屿,被剥得最惨,裸露的山体血淋淋,犹如被斧 子剁开的牛肉。早在八十年代,大气中百分之十五的新增二氧化碳来自单一事件:为牧地而焚毁美洲热带雨林。

文明是撷取阳光的不同形式

一个「吃」字,成为地球的祸根,对「吃」便有了种种新解。有本书叫《古老阳光》(The Last Hours of Ancient Sunlight),说地球与太阳的适中距离,让人类得以「吃阳光」。一株植物便是一束阳光||储存的阳光;一只肉类动物,更是阳光的一座储存器。这些新 奇的概念,敷衍出一种崭新的文明论说:所谓文明,不过是撷取阳光的不同形式而已,文明越高级,撷取得越巧妙、越彻底。

人类不能直接吃森林,但可以经由反刍动物吃更多的植物,这就是放牧和饲养。从动植物身上撷取阳光,演进到从土地上更多更稳定地撷取,就是农业文明了。

奴隶制度便是把某人体内的阳光取出来使用的一种方法。奴隶不仅是工具,也是「能源」──动能、贮存的能量、可消耗的能量。据说因此,金字塔、长城、灌溉系统等大型工程,只出现在阶级严明和大量蓄奴的社会。

中世纪发现了煤──埋在地下的阳光,四亿年前被植物捕捉到的,乃是阳光的储备银行。十九世纪中叶,发现石油,才真正打开古老阳光的库藏,人类生存无比容 易、舒适,人口膨胀,在不到千分之一的人类历史里,繁衍了人类总数的百分之九十,就是因为「吃阳光」太容易了。但是石油储存在往后四十五年之内将被耗尽。

石油的杰作是超级都市,能源挥霍出来的嘉年华会。洛杉矶的传奇是:方圆一百公里、汽车与人口数量攀齐、白昼不过是辉煌夜色的延续、距离概念由英里换成车程 分秒,这传奇正被全世界复制。把洛杉矶抛在后面的,是海湾的杜拜(Dubai),用「石油美元」堆砌的人工奇迹:棕榈岛和几个世界之最──厕所水管都用黄 金的七星级酒店、沙漠里的巨型室内滑雪场、几成烂尾工程还要攀升到一千米高的杜拜塔,而她的石油储量估计二十年内将枯竭。

「杜拜」奇迹,也强烈地对比着它的反面:世界上尚有五亿人生活在沙漠里、每天五千人死于水污染、十亿人无安全食用水,同时也有十亿人缺粮,而世界一半的谷 物正用于牲口饲料或燃料。在「吃阳光」的文明结构里,对资源的占有,就是对财富的占有,但是非洲最大石油输出国尼日利亚,却是七成人口生活在贫困线以下。

改革将世界贫富差距「中国化」

《家园》提及中国不多,有两次都在关于超级都市的鞭笞之中:深圳从小渔村变成大都市只用了二十年,而上海在二十年里竖起三千座大厦。此即中国的「改革开 放」,被放在全球视野下的真实含义,而中国正在接轨的「全球化模式」则是:占世界人口百分之二十五的富裕国家(北美、欧洲、东北亚),消耗世界总能源的百 分之七十以上,享用全球百分之六十以上的食物,消耗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木材──这不正是邓小平的那句「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吗?一项最新调查显示,中国现有 三十万个「千万富豪」,却只占总人口的百分之零点零二三。

怎能说中共没有「全盘西化」?世界富贫差距,在一九六○年产生突变,到一九八九年贫富差距增加两倍,百分之二十的世界富有人口,控制了超过百分之八十二的 世界财富,然而世界上百分之二十的穷人,只得到百分之一点四的世界财富,是六十比一的不平衡。而中国恰是在八九之后,疯狂地加入到这一「世界差距」中—— 它的「经济奇迹」,便是成功地把「世界差距」内化为「国内差距」,贫富差距从改革初期的四点五比一扩大到现在的十二点六六比一,其取径,是榨取中国人口百 分之九十以上的廉价劳力,以及中国极为稀缺的资源,向那占世界人口百分之二十的富国提供廉价的产品,换来世界第一的外汇存底和政治稳定,基尼系数突破警戒 线,还有那一小撮中国富豪(当年一小撮「右派」还五十万呢)。所以,中国的引进外资,其实是引进贫富差距;也所以,西方舆论以「全球化」论说接纳中共,因 为它不必再「围堵」而是「伙伴」。

人类还有出路吗?科技是一柄双刃剑,它带来的工业化使人类得以蹂躏地球,却也是靠它揭露了人类的劣行──北极冰帽融化、每年六十亿吨碳倾倒进大气中、全球 气温变暖加剧、大量物种灭绝......但是,解决之道就不能只靠科学,更是一个人文、伦理问题。这里首先遇到的是人类的一种情绪,即麻木,所以戈尔那部 鼎鼎大名的环保片子起名「不愿面对的真相」(An Inconvenient Truth),其实inconvenient 这个词有「烦扰」的意思在内──好不蔫儿的,你没事找事呀?无疑,环境危机之坏消息所挑战的,是当下最理想的生活方式,想要撼动它,谈何容易?

西洋文明遭遇根基性的撼动

西洋文明自经历二战之奥斯维辛质疑以来,还没有遭遇过像环境危机所带来的如此根基性的撼动,其剧烈程度有没有华夏文明在近代遭遇船坚利炮时李鸿章惊呼的 「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大概要等石油告罄才见分晓。他们遭遇的对手,不是另一个更强势的文明,而是他们自己──在人们麻木的背后,是一组传统、信念和典 范,从来所向无敌,质疑它唯有他们自己。西洋文明自有其深邃之处,知识分子秉持的真理精神,也不容他们沉默,石油兴起的「能源梦幻」,距今不过五十年/一 个世代而已,反思之声已然大作,从达尔文直到基督教。


在天人之间,反省直指所谓「天命」──征服、统治生物乃「天命所系」,治理地球的命令来自圣经,「文明生存线」扩展到了太空。可是在另一端,西洋哲学的支 撑又是唯物主义,伽利略说世界之存在,不过因为人看见了它;亚里士多德称宇宙、自然界由简单原子构成,人皆能操弄;笛卡儿则进一步指整个宇宙即是一部大机 器。这种信念使人类逸出宇宙整体,而独立其上,视地球和所有动植物为「自然」、「原野」,自己则是「文明」──优越的、予取予求的。这是在天人之间「以人 为尊」,预设其他万事万物只是黯淡模糊的背景,人类具有决定万物生死的知识与权柄,若承认「物」皆有其各自的生存权,便从人的手中拿走了一切。

从这种天人关系延伸到人人关系,便是从人类统治所有生物,合乎逻辑地延伸出一部分人模拟其他人类更适合作统治者,以及消灭所有竞争者,这是杀人方法日新月 异,现代战争使利器达到极致的根源,也是文明征伐、种族灭绝的根源,其历史可追溯至古罗马,以及希特勒对付非印欧语系人民、哥伦布对付伊斯帕尼奥拉岛上的 泰诺和阿拉瓦克人、英法荷葡比西殖民者对付美洲印第安人、卢旺达的胡图人对付图西人、扎伊尔的图西人对付胡图人(几乎杀光了仅存的三千多个俾格米人,一种矮 小人种,中东非洲仅存的狩猎采集族人)......

人不是上帝用泥捏成、而是从猴子变来的──达尔文「适者生存」的天演观,与其说是颠覆了神创说,不若说是解释了另一种「天命观」。疾病使欧洲人殖民南北美 洲成为可能,而食品制造、牲畜驯化所提供的病毒「免疫力」,几乎可以视为「上帝的恩赐」。新英格兰地区百分之九十五的印第安人死于瘟疫,一位清教徒牧师写 道:「上帝用天花来结束争议,印地安人一村又一村地灭亡,一些村子甚至无一人逃得过这大毁灭。」弱肉强食的进化故事,接着又从生物界跃进人类社会,撩拨起 近代以来血腥的「现代化竞争」、帝国主义战争和共产极权的肆虐,人类死伤无算,野蛮空前。

也许,反省至今还只能算「于无声处」,信息时代要弄点响动,还得靠影视,如这部《家园》;也许,出路就像「替代能源」一样,尚为渺茫。但是《家园》片尾的 呼唤还是「悲观已经太迟」。这对中国又意味着什么?我们暴富之后肯节省一些吗?我们奇迹般的年增长肯降下来吗?一旦降了会不会天下大乱?靠经济发展拯救的 中国专制,肯为地球放下屠刀吗?这已不该由西洋文明来反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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