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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洞洞舞女戴凤凰
日期:7/26/2009 来源:中国人权 作者:廖亦武

采访缘起


在20世纪末的一张小报上,我曾读到过洞洞舞厅的暗访报道,不禁拍案惊奇。正考虑过两天去亲身体验一把,不料接踵而至的消息是,洞洞已被扫黄警察封死,令人扼腕。

然而在中国,这种具有深厚群众基础的地下声色场所,注定死灰复燃。尽管当政者用心良苦,一贯反腐倡廉,甚至抬出被新文化运动打倒过数次的“孔孟之道”,来教化大众笃信共产清教,但邓小平说过,发展才是硬道理。而生存比发展的道理更硬更黄,也更直接和无奈。

所以在2009年6月14日傍晚,得到确切信息的我,马不停蹄,由西向东,直趋猛追湾外围的老国企遗址。出租车在高楼大厦间钻来钻去,终于拐入一条背巷,接着突围,抵拢两排斑斑驳驳的老厂宿舍楼。

快9点了,黯淡路灯下,不明不白的人们,从四面八方向稍远处汇聚。那儿即是毛时代的防空洞、如今的洞洞舞厅入口。不用问路,只需随大流,我就达到目的。

执勤人员佩戴红袖套,望上去如临大敌,其实是聋子的耳朵——摆设。我掏10块钱,购票入场。没坐位没服务,我只得百无聊赖,欣赏了一会儿劣质音响。舞池渐渐满溢了,接着舞池和观众席的边界模糊了,再接着人头沸沸扬扬,我的前后左右,全是蠕动的人形虫子。进退维谷,不入乡随俗者,要么是奸细,要么是白痴。刚巧有个圆滚滚的肩膀擦刮我一下,就顺势搂着,跳上了。

说实话,开头几分钟,我认不清她的脸;感觉算大龄美女,却没料到人家生于1966,与文革同龄。太意外了。

正文


老威:邓丽君翻唱的《夜上海》,真不错。我能请你跳一曲么?

戴凤凰:想跳就跳,不必文绉绉的。

老威:谢谢。

戴凤凰:我说了不必文绉绉的。伸手过来,这是腰,这是肩,抱紧点。钻这洞洞的牛鬼蛇神,至少五六百,你不抱紧,就如歌里唱的:眨眼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老威:对对。绿莹莹鬼火一片。所有的脸是同一张脸。

戴凤凰:音乐声太大,听不清楚。

老威:我说蛮有意思。

戴凤凰:那就先付10元。陪舞的通价。

老威:好好。

戴凤凰:今晚不热嘛,你的手咋个汗津津的?是不是来感觉了?

老威:没这么快吧。

戴凤凰:那就再兜两圈儿。脸贴脸嘛,便于交流嘛,随便摸随便摸。咋样,需不需要其它服务?

老威:太直接了。

戴凤凰:不图个直接,你会到这儿来?

老威:我、我、我……

戴凤凰:打飞机30,打站炮50,都是出浆付费。

老威:这是100元,拿着。

戴凤凰:你,干啥嘛?

老威:我憋得头晕。我们出洞去透口气嘛。

戴凤凰:哦哟,理解、理解。我碰到过你这样的怪癖男人,不预热硬不起来。

老威:是、是。

戴凤凰:可我不想走远。

老威:附近有个广东夜宵店。

戴凤凰:太贵,灯也太亮,浪费电。我们还是在街边吃麻辣烫吧,但不能超过1小时。生存压力大,没办法。

老威:我们长尾巴了!是不是便衣警察?

戴凤凰:在哪儿?

老威:电线杆子背后,推着一辆自行车,我们走他走,我们停他停。

戴凤凰:哦,那是我男人。

老威:你男人?!他晓得你干这个?

戴凤凰:跟20年前谈恋爱一样,他每晚都骑自行车,接送我上下班,多浪漫啊。

老威:叫他一块聚聚?

戴凤凰:客户和老公?这算啥子?放心嘛,他不会过来的,除非我出事。

老威:看样子,他挺疼爱你的。

戴凤凰:是不错。你也不错呀。

老威:可是……

戴凤凰:好端端的人家,谁愿意这样?穷啊。我儿子今年考大学,需要钱。可钱这东西,天上不掉地下不生,还得靠自己挣。

老威:挣钱路子很多。

戴凤凰:麻烦你指一条。

老威:这个……

戴凤凰:咱工人阶级的现实写照是,偷抢缺胆子;诈骗缺心眼;做生意缺本钱;找工作又文化偏低年龄偏大。

老威:工人阶级?国企职工?

戴凤凰:我在砂轮厂,我男人在柴油汽车修理厂。

老威:柴油汽车修理厂?晓得晓得,猛追湾游泳池斜对面,1980年代非常红火。

戴凤凰:老黄历了。毛泽东时代,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所以我男人当知青,为了招工回城,送了多少礼啊。终于进厂,做汽车修理工,又有多少人羡慕啊。文革结束,改革开始,邓小平上台,百废待兴,我们也算从激动人心的年头过来的。生产标兵、革新能手、三八红旗手、劳动模范,等等等等,锦旗满墙,奖状满箱,动不动就敲锣打鼓……

老威:当时有篇小说叫《乔厂长上任记》,写大刀阔斧改革,天天在中央电台播放,每个青工都人手一份。

戴凤凰:随后就一阵风,吹过去,我们的青春也吹过去。1990年代,朱镕基当总理,搞国企转型,减负割肉,就是所谓“二次改革”。一部分人先下岗,接着两三个月不发工资,再接着厂子瘫痪。东郊这边,几十家建国以来的国营企业,眨眼就没了。我男人那个厂,地皮早早就批发给房地产商,修20几层的住宅楼。

老威:成都老国企的地皮,都搞房地产开发了。黄金地段春熙路周边,属于原成都百货公司,地价炒到1亩1千万,可普通职工得到的一次性遣散费平均不足两万。

戴凤凰:贪官奸商勾结,层层盘剥,发了横财。作为卖方的签字代表,国企领导个个腰缠万贯,不少投资移民去西方养老。可怜的风光一时的工人阶级!劳累大半生,两三万块就打发掉了。

老威:这应验了马克思《资本论》里的名言:原始资本的每个毛孔都冒着泪和血。

戴凤凰:下岗快10年了,当时我们两人的遣散费加起来,不足7万块,这就是所谓“再就业基金”了。自行车修理、水果摊、小吃摊、服装店都搞过,我们没其它本事,就晓得起早贪黑。苦熬到上前年,所谓家庭资产也积攒到十五六万,在下岗职工中算百里挑一了,可是我妈妈又得了肺癌!

老威:哎呀,这可是吞钱的无底洞。

戴凤凰:撑了近1年,转院几次,我们兄妹3人,加上我男人弟兄两人,都耗得油尽灯枯。

老威:花了多少钱?

戴凤凰:40多万。我们这个家族,两代纯种的工人阶级,曾经让多少眼睛嫉妒!可如今一人绝症,全军覆没。仅癌症化疗的费用,每天好几百;最后喂不下东西,人体营养全靠输液,一瓶脂肪乳就300多;止痛的杜冷丁,一针几十,还说优惠我们……

老威:起不了任何作用,现在的医院,就是昂贵的屠宰场。

戴凤凰:可一旦上套,就退不下来。主治医师、主任时刻在打算盘,建议病人家属要用啥子啥子特效新药。我妈妈全天候输液,浑身爬满针眼,手臂血管堵了,插不进,就改插大腿根;大腿根不行,就插脚背。有一次脚背也肿了,护士硬来,把针头撇弯了。转眼间,血开始回流,大半截橡皮管变红。气得我晕掉,一把拔掉针头,破口大骂。主任闻声赶来,看了看,取下架子上的脂肪乳,对护士嘀咕:太浓稠了,拿去稀释一下,继续。

老威:恐怖。

戴凤凰:我妈妈临终,扣着氧气面罩,几十分钟就1针杜冷丁。我慎重通知院方,不再用药,不再做任何抢救,顺其自然吧。可那猪头主任,乘她老人家神志稍微清醒,竟当众大声问:“都这样了,您老还想活么?”妈妈一愣,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尽管喘着,尽管说不出话,却还是一个劲儿点头。蚂蚁都不想死,何况人。但我们实在无能为力了。三兄妹加两弟兄,在医学院11层的癌症楼过道商量不出对策,就抱头痛哭。没钱了,啥都白搞。二哥说:只有卖我家的房子了。大哥说:卖掉房你又住哪儿?总不能让死人拖垮活人。二哥说:妈妈还没死,恐怕十天半月也死不了。大哥说:那我死。跟着就要翻窗户跳楼。大家急忙扯住。

可哪想到,当晚大哥真跳楼了。半夜3点过,整座楼相对安静,只有一两个人还在哎哟哎哟,可声音压得低,值班护士就躲着,假装没听见。妈妈病房的另一个人,中年人,傍晚才抬走。大哥抱妈妈起床,上厕所,她已经几个月没离床,瘦成一块肉干。大哥轻易就把妈妈从厕所窗口扔出去,跟着自己也跳出去。吧嗒吧嗒,梦游似的,就摔为肉饼。

老威:总算解脱了。

戴凤凰:夜深人静,虽然围墙外是闹市,也没激起丝毫波澜,直到天朦朦亮,才被门卫发觉。顿时成大新闻,上了当天报纸。怪谁?大哥么?说句不孝的活,还得感激他。丢下我们这些不敢死的,苟延残喘,该干啥干啥。

2006年,我40,残花败柳,可收拾打扮一番,马马虎虎。最先跟下岗姐妹一道,进家政公司,替人搞清洁,累几小时,才分20块钱。没办法,就听天由命,走上岔道。

最开始是个离休干部,参加过抗美援朝,76了,住水碾河。有次去他家搞清洁,他儿子把我叫到阳台,谈得挺好。也没直接提身体服务,只希望我隔天过来,陪陪老头,送点温暖嘛。我说你们这样高级的人家,还缺温暖?他说女人的温暖,做儿子的送不了。

老威:原来是丧偶多年的老鳏夫啊。

戴凤凰:中央大客厅,环绕六七个房间,像迷宫,如果有贼藏进来,绝对找不着。平时就老革命一人住,儿孙们只是偶尔来聚会。

老威:你干啥?

戴凤凰:洗衣、做饭、拖地板,更多时间是傻坐,陪同样傻坐的老革命。他看报我看报,他看风景我看风景,他嘟嘟嘴我就问干啥子?然后挨拢去,按按这儿揉揉那儿。有需要了,拿手帮忙搓搓。这把年纪了,上床也就拽着迷糊,有心做,也不成,那劳动强度,和爬一匹大山差不多。老革命真可怜!老伴儿死早了。

老威:你还可怜别人。谁可怜你啊?

戴凤凰:人家为党为国为民作出过巨大贡献,我这小百姓不能比。

老威:他没个朋友么?

戴凤凰:我也奇怪。别的老同志嘛,打太极拳,练毛笔字,吹闲牛,下象棋,像叶剑英的诗:“老夫喜作黄昏颂,满目青山夕照明”,很豁达嘛。可他呢,一闷葫芦。听他儿子讲,老革命当人事局长时,风度翩翩,雷厉风行……

老威:该不是老年痴呆症的前兆?

戴凤凰:后来我才晓得,老革命犯错误了。

老威:贪污腐败,被降级处分了?

戴凤凰:跟我一样,他早就下岗,错过捞好处的最佳时机。有次我上街买菜,迎面碰着同院子的邻居,一戴眼镜的官太太。平时她挺高傲,不爱搭理我这类底层群众,那天却主动套近乎,递给我一支雪糕,还明知故问:某某局长的贴身保姆?人挺老实嘛。我的脸顿时热辣辣的,也明知故问:保姆就是保姆,啥子贴身嘛?她忙解释,没别的意思,只觉得我的胆子大。我说打工挣钱,胆大胆小无所谓。老革命又不是老虎。不料她咯咯笑:他是只花花老虎嘛,登过报的,你不晓得?当心被吃肉尕尕。

老威:我听得云里雾里。

戴凤凰:唉,我也没料到。

老威:咋个?

戴凤凰:老革命找鸡,被联防抓过。

老威:哇噻!太前卫了!

戴凤凰:可能空虚吧。可能和儿女有代沟吧。总之那个傍晚,寂寞难耐的老革命出门闲逛,不知不觉走远了些。在尿巷子内的茶铺,歇了一会儿,又慢慢往回转。恐怕是鬼引路,他拐进一边边街,正嘀咕“还没来过”,两面街沿的卷帘门就稀里哗啦开了,亮出一二十家隐身发廊,像超级金鱼缸,里头款摆的全是昼伏夜出的发廊妹。接着是鬼上身了,他稀里糊涂就叫拖进去,灯红酒绿,刺得他眼睛都睁不开。

老威:这么无辜?

戴凤凰:我看了那张报纸,写得太龌龊。受过共产党多年教育,都德高望众了,咋个会不顾老脸,主动钻鸡窝?不合常理嘛。肯定是小姐们连拖带拽,绑架去的。呸,想钱想疯逑。

老威:白果林的著名鸡街,发廊妹和流动野鸡屡屡哄抢过往客人,互相之间还打架呢。

戴凤凰:所以老革命跳府南河也洗不清。抓嫖抓赌都是肥差使,联防和警察十天半月就要定点拉网,发威风财。老革命倒邪霉,光溜着下身,遭逮个现行。进派出所,罚款5000元,兜里不够掏,就通知家属交钱取人。缺德家伙们,立马把消息捅给记者。见报一炒作,老革命就中倒头彩,成为本市乃至全国,史上最高龄嫖娼犯。

老威:哇噻,太风光了!

戴凤凰:人家落到这地步,你还幸灾乐祸?没心没肺嘛。

老威:对不起,对不起。

戴凤凰:我继续帮了他两年,包3餐,每月净得两千。老革命相当自尊,轮不上我去提醒他“那儿跌倒那儿爬起”之类。

老威:后来呢?

戴凤凰:门前冷落车马稀。官场绝了往还,亲戚邻居也疏远,就剩我这不沾亲不带故的,日日守望。有时老革命翻箱倒柜,拿抗美援朝的老照片给我看,他得过3枚战斗勋章呢,真厉害。他叹息说:革命一生,经不起错误一次呀。唉,如果不是隔了两代,如果没有老公娃娃,我就嫁他。不悔。咯咯咯,胡说了。

去年春季,老革命静久思动,刚出门,就在楼梯口中风。脑溢血,没抢救过来。丧事办得冷冷清清,老干处和人事局派人送了花圈,居委会连花圈也没送。他的儿女租下能装200人的大丧伙棚,设灵堂,摆了20几桌麻将,可东请西求,才凑够两三桌。那些吊唁的,匆匆鞠个躬,就昂首拂袖而去,根本不落屁股。伪君子!势利眼!我心里骂,你们没乱搞过?这个死人可比你们这些假惺惺的活人干净得多!

老威:你也善始善终了。

戴凤凰:还得生活,还得挣钱。大地震以后,下岗的更是铺天盖地,连大学文凭都求不着食,我们这种等而下下之的,咋办?

老威:你与老革命的特殊关系,你男人可晓得?

戴凤凰:他只晓得借酒浇愁,坐以待毙。

老威:你们还有爱么?

戴凤凰:有嘛,贫富死活都绑扎一团,不叫爱?但爱填不饱肚子嘛。儿子眼看考大学,只能豁出去了。

老威:作为男人……

戴凤凰:作为男人咋个?他快1年没工作了,我得养着他们父子俩。换别的女人,早离家出走了。我死撑着,证明还有良心,还有责任感。两口子,心里都憋屈,平常就别交流,免得哭啊闹啊,浪费感情,又丝毫解决不了问题。有那么一回,我从洞洞舞厅下班,都两三点了,却不见他的自行车。我急了,与几个姐妹分头找,才发现他跟俩哥儿们喝酒,已经瘫地上。我只好反过来骑车带他,快拢家门还摔一跤,气得我坐在街沿上呜呜哭。他到底清醒了些,就噼里啪啦捶自己脑壳,连吼几声“没用啊没用啊”。哪个男人愿意这样?

老威:你来这儿多久了?

戴凤凰:我打小就在这儿。两三岁,父母挖防空洞,我就蹲在土坎上看。当时,中苏珍宝岛之战刚打完,有关原子弹和氢弹的宣传画铺天盖地,似乎洞挖得越深,防弹性能就越好。毛主席号召我们“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

老威:毛主席可没想到三四十年后,防空洞演变成洞洞舞厅。

戴凤凰:中国人喜欢挖洞,你看老电影《地道战》、《地雷战》,北方农民靠挖洞,打败了日本鬼子。革命圣地延安,全体住窑洞。直到解放后,直到我们这代,对挖洞也情有独钟。世界大战没打,可全城性的警报经常呜呜响。记得林彪副主席叛逃苏联,飞机坠毁在外蒙温都尔汗前后,我们动不动就跟着大人钻防空洞,密密匝匝的人群,像蚂蚁搬家。战争疏散演习嘛,警报有时响3分钟,有时响5分钟,大家煞有介事,挤成一团,放屁也得夹着,死等那“空袭解除汽笛”。

老威:全国人民都在玩游戏。如果将各地的防空洞连为一体,相当于七八个万里长城嘛。

戴凤凰:所以最先有人提到洞洞舞厅,说里面如何如何闹热,如何如何见不得光,我一点儿不吃惊。由于大地震,由于和“众志成城,抗震救灾”的形象不符,洞洞被封了半年,重新开放时,据说比原来还火爆两倍。于是原单位姐妹一邀约,我就来了。哎哟,真是天上地下,啥子牛鬼蛇神都出笼了!

老威:打退堂鼓了?

戴凤凰:40多的婆娘,到哪儿都有进无退。况且,这是我们的儿童乐园,当年我们在这儿跑警报、藏猫猫、抓特务、打游击时,一半舞客还没在妈妈肚子内发芽芽。

老威:可在风月场,这不占优势。

戴凤凰:时过境迁,从前“领导一切”的工农兵,眼下都属“弱势群体”。就认帐嘛,知足常乐嘛。就如现在,与你胡扯一通,还挣钱,运气不赖。如果每月凭嘴巴,赚个三四千,我就成电视节目主持人啰。

老威:作为洞洞舞女,你算祖母级吧?

戴凤凰:啥子祖母级?外国电影里,我这年龄段的女人最有魅力。

老威:误会误会。

戴凤凰:客气客气。

老威:干杯干杯。

戴凤凰:我只喝饮料,沾点儿酒,浑身通红。做舞女,头脑清楚比较好。与我类似的下岗女工,每晚几十个,或多或少都能赚点。即使不搞其它的,正常陪舞,一曲10块,就算跳10曲,也有100块。

老威:能接到10个舞客邀请么?

戴凤凰:太文绉绉了。舞池里像煮饺子,只要你进入,就浑沌一片,辨不清你我他。男的随便搂随便抱,女的也一样,不过古今中外的规则都是男的付费嘛。

老威:没选择余地?

戴凤凰:有,但反应要快。舞曲渐起,你马上说算了就算了;等到兜一圈,你才说算了,肯定给钱才能算了。

老威:不给呢?

戴凤凰:轻者罚款,重者挨黑打,还要被执勤人员撵出去。

老威:这样谁敢来嘛?

戴凤凰:洞洞舞厅搞了十几年,风风雨雨,开开关关,没听说缺过人。

老威:洞洞外面停了大片自行车,都类似你们家情况?

戴凤凰:你指男人骑车接送?我熟悉的姐妹中,有五六对,大家碰面还打招呼呢,家庭感情不错,才能做到这点。一般情况嘛,与过去上班似的,自己骑车来,或者吃完饭散步来。男人们心知肚明,不闻不问。

老威:这是一种人生?

戴凤凰:这是一种活法。也许防空洞时期,就注定我们多年后,会在里面赚钱。幸好毛主席仁慈,死得早,还为我们剩了点点青春的尾巴,我们死拽着,脸上多抹些化妆品,进洞洞还可以“让时光倒流”。近视加想入非非的各种男人,还可以在灯光的作用下,把我们当成30岁,过分一点,二十八九。男人也一样,明明五六十了,甚至奔七了,还自以为三四十,从不过五。你见过60岁大爷染红毛没?我见过,他说只有28,我就装作天真少女样,夸他年少老成。结果他一兴奋,啥都没干,白给我100块。骗嘛,空欢喜嘛,白天真实残酷,夜晚何必那么真实残酷呢?本来两三代的青春,都叫共产党给耽误了,如果连青春尾巴也要斩干净,大家就同归于尽嘛。

老威:这儿算工人阶级最后的怀旧阵地了,挺悲凉的。咋样,叫你男人过来喝一杯?

戴凤凰:他吹着夏夜凉风,看着星星,挺好嘛。

老威:城里只有路灯,哪来星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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