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晴
“组织起来”,是我们从小就听、直听到耳朵起膙子的一句话——外加大救星那四个遒劲的大字。谁能没组织呢?少先队、共青团、工会、生产队、居委会……直到组织之终极:亲爱的党。“组织”,就那年头国人个体而言,已经变成与“人道”并列的生存要义:生活问题解决了么?组织问题解决了么?而“终于找到了组织”,几成人生灵与肉,即信念和性命落到实处之度牒。
虽说“组织”“组织”地不离口,但真正知道这具有神力之四字的出处,还是在林彪为自保而高举大救星旗帜,弄得“读某人书听某人话”已成国人常课之后。其实早在1921年,李立三即遵照指示,到安源“以办平民教育的名义组织矿工”。他找到已在组织(湖南省教育会和平民教育促进会)的李六如:“润之派我去安源工作,要利用现在平民教育运动的名义,联络地方士绅,争取合法地位,先办起夜学,启发工人的觉悟,然后把他们组织起来……”
至于1925年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大家回乡组织农民打砸抢烧杀,早已进了教科书。红军开进陕北,1938年延安女界开妇代会、庆祝“三八”节。大救星莅临,讲的也是“妇女在抗战中担负了重大的责任,必须把妇女群众组织起来……”。对于本来就有严格序列的无产阶级铁拳,更多了“毛泽东军队管理思想”一说,其精神实质么,“可以用一句话概括:教育群众组织起来为共同利益而斗争”。
当然,将“组织起来”与“我党”生存直接挂钩,已是1943年。这回,大救星说的是:“我想讲的意思,拿几个字来概括,就是‘组织起来’……把群众组织起来,把一切老百姓的力量、一切部队机关学校的力量、一切男女老少的全劳动力半劳动力,只要是可能的,就要毫无例外地动员起来,组织起来,成为一支劳动大军”。这里说的是生产自救——至于种粮食、纺棉花能否救得了延安,我们另文再议。虽说那时节中共尚不具合法在野党地位,但配以刚刚完成的整风与抢救,大救星居然把蜂拥到抗日旗帜下的左派学生们,牢牢“组织到”他飘著红旗的战车上。待到他的组织拿下政权,将全国资源财富集于一身之后,若想脱离组织(无论嫡系党团、工青妇、人大政协抑或省市县乡镇行政),在中国已是寸步难行。诸位想想,连进城乞讨都得带上生产队的介绍信……套一句80后的流行语:那时节,每个中国人,生,是组织的人,死,也是组织的死人。
正因为对“组织起来”的伟力有如是之认识,如果哪个官办之外中国人想玩个自己的组织,不是别有用心的敌人,还能是别的什么?比如时至今日在台湾还蓬蓬勃勃的一贯道,只因会众过多兼组织严密,早在1949年,在大救星还没登上天安门庄严宣布中国人民站起来之际,就给一举歼灭掉了。艰难地成长于民间,有威望、有资质,曾经在战乱中勉力担当百姓主心骨的其他组织,如城镇的商会、同业会,村庄的红枪会之类,则在“人民得解放”洪流中,一一自动寿终正寝。自此以后,解放了的中国人民给组织到只此一家蚂蚁窝里,在大救星指挥下地覆天翻,直到他自己撒手“组织”。据笔者有限观察,中国平民历时百年的自个儿组织,经1950年代的收编、合并、解散、查抄、取缔之后,直到1980年代中,党和政府恩准正式注册的,只剩下一家:中国鼻烟壶研究会。
到了九十年代,随著社会变革以及对外开放,一个新字眼儿在中国出现:NGO,非政府组织是也。这不是什么新鲜阿物儿,而是人类社会传统悠远的维和维稳之梁柱。也就是说,即使在法治完善、在政府部门受到选民苛刻监督的现代发达国家,纳税人对官员们也不肯倾心相与。他们愿意把自己省下来的钱,交给没有公权可以操弄的人,以成就他们向往的事,比如保护森林、救援伤病、关注难民和孤儿……。对此,政府必须依法全力支援:除了注册手续简便,所有信赖他们、愿意支援他们的企业或个人,所做捐赠均得到法定免税。
中国政府机构虽然无可比拟地庞巨(比如郑州市政府,光秘书处就八个),无奈枪杆子笔杆子护卫之下,那官儿么,你拥我挤地当得实在过于惬意,弄到怎么当下去、并且越当越大,竟成从政第一要义。
百姓怎么办?我们且不说对怒江或者都江堰的保护,不说对严重污染的抗议,不说城市垃圾处置的市民参与,只说我们煌煌人民共和国的立宪与行宪,只说全国高院院长怎么近一半党政领导出身;只说其党组副书记怎么放言“审判工作服务于大局、服务于政治”;只说怎么放胆把进城诉冤公民打死;只说犯罪现场警探怎么看领导眼色取证(或毁灭证据)……。
公盟应运而生。
不错,他们读了学士、硕士和博士;他们本该安稳顺当地钻营当叫兽,无奈却为自己抛却不掉的爱心与公心备受煎熬;他们觉得中国人应该一点点知道自己的权利包括公众利益;他们坚信自己国家毕竟有希望、有未来……“执法人员”闯入。
就在昨天,服务于(不受限制地贪渎)大局、服务于(化公为私权贵资本主义)政治的官员已然放出狠话:对“非组织行为”(哪怕参与打砸烧)不追究,并不意味著对“有组织”等行为不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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